林薇篇
林薇篇
海風帶著傍晚的涼意,吹拂著林薇臉頰旁的碎髮。 她站在剛灑過水的木板露台上,看著不遠處那個男人正蹲在漁船邊,熟練地補著漁網。 夕陽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為他那沉默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色光暈。 這個叫謝軍衛的男人,救了她,也給了她一個可以棲身的角落。 這幾個月,她幾乎沒聽他說過幾句完整的話,他總是在忙,修補船隻、整理漁具、或者只是靜靜地坐在海邊抽煙,一坐就是一下午。 但他會在她每天醒來時,把溫熱的早飯放在桌上;會在她來月事時,不言不語地煮一碗加了紅糖的薑湯遞給她;會在她笨手笨腳地幫忙打掃時,接過她手中的重物,用低沉的嗓音說一聲「我来」。 這種沉默的溫柔,像細水長流,緩緩滲透了她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林薇端著一杯泡好的溫熱麥茶,一步步朝他走去。 腳下的木板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謝軍衛聞聲抬頭,看到是她,眼神裡有片刻的詫異,隨即又恢復了平日的平靜。 她把麥茶遞到他面前,輕聲開口,語氣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 「衛,你累不累,休息一下吧。」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關心他的日常。 謝軍衛看著她清澈的眼眸,那裡面不再有初見時的空洞和絕望,只剩下安寧。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伸出粗糙的大手,接過了那杯溫熱的麥茶。 指尖在交接的瞬間輕輕碰觸到她的,他像被燙到一樣迅速縮回,低頭喝了一大口茶,喉結上下滾動。 「不累。」 他吐出兩個字,聲音比海風還要沙啞。 他放下茶杯,卻沒有立刻回去工作,只是抬起頭,望向那片被晚霞染成橘紅色的海平面。 「以前,」他忽然開口,語氣很慢,「我老婆在的時候,她也總是這麼說我。」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提起自己的過去。 林薇靜靜地站著,沒有插話。 她看著他的側臉,那上面刻著歲月的痕跡,也藏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或許他收留她,不只是出於善良。 他也在她這個迷失的靈魂身上,看到了某種過去的影子。 兩個被世界遺忘的人,在這個寂靜的海邊小鎮,用一種最笨拙也最溫柔的方式,互相慰藉著彼此的傷口。 旅館小小的客廳裡,老舊的彩色電視正播送著晚間新聞,播報員字正腔圓的聲音在空間裡迴盪。 林薇蜷在沙發的角落,身上蓋著一張薄毯,目光卻沒有聚焦在螢幕上。 她的手,無意識地、輕柔地,撫上了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已經五個月了。 時間過得真快。 初來到這裡時,她瘦得幾乎只剩一把骨頭,整天昏昏沉沉,對周遭的一切都提不起勁。 直到上個月,持續的噁心和乏力讓她產生了懷疑。 在鎮上那間小小的診所裡,當醫生宣布這個消息時,她腦中一片空白。 她懷孕了。 這個孩子,是葉凡的。 是那個在學生會辦公室裡,把她抵在冰冷的桌上,用最殘酷的言語和最炙熱的身體,第一次侵佔了她全部世界的男人留下的。 也是那個在她最後一次見到他時,用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傷心眼神,宣判了她愛情死刑的男人留下的。 林薇曾經在得知消息的當晚,獨自一人走到海邊,想過把這個孩子,連同她那不堪的過去一起,還給那片深不見底的大海。 她恨葉凡,也恨這個忽然闖入她生命的孩子,這個孩子是他無情踐踏過她青春的、最鐵證如山的證據。 可是,當海風吹起她的長髮,冰冷的浪花拍打著她的腳踝時,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卻感覺到了一陣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悸動。 那一刻,她忽然哭了。 哭得泣不成聲。 這不是葉凡的孩子。 這是她的孩子。 是在她最黑暗、最痛苦、最卑微的時候,唯一沒有拋棄她的存在。 是她用身體的碎片,拼湊起來的,屬於她自己的希望。 「在看什麼?」 謝軍衛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他端著一碗切好的水果走了過來,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他的目光掃過電視螢幕,然後落在了她撫著肚子的手上。 他的眼神沒有變化,彷彿這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動作。 自從她告訴他自己懷孕了以後,他就是這個反應。 沒有驚訝,沒有追問,沒有指責。 只是在第二天,默默地把她的工作從打掃換成了在前台登記,不讓她再搬任何重物。 「沒什麼,隨便看看。」林薇收回手,拿起一塊蘋果,慢慢地咬了一口。 謝軍衛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也拿起一塊梨,默默地吃了起來。 客廳裡一時只有電視的聲音和兩人輕微的咀嚼聲。 過了許久,就在林薇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時,他那低沉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 「醫生說,心情要好,娃娃才會健康。」 他沒有看她,目光依然落在電視螢幕上。 「想吃的東西,鎮上沒有的,我明天開車去市裡給你買。」 林薇的心猛地一顫。 她抬起頭,看著這個男人寬厚沉默的側臉。 那句她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聽不到的、最溫柔的關懷,就這樣平平淡淡地,從他口中說了出來。 她低下頭,眼眶一熱,一滴淚珠悄無聲息地滑落,滴在了手中的蘋果上,又迅速被果rou的甜味所掩蓋。 「嗯。」 她輕輕地應了一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謝軍衛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把整盤水果都往她面前推了推。 電視裡,新聞播報完畢,開始播放一段輕快的旅遊風景片,螢幕上的海灘陽光明媚,和窗外的夜色,形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海邊的午後陽光有些曬人,林薇坐在旅館門口的搖椅上,手裡拿著一本閒書,卻一頁也看不進去。 她輕輕哼著不成調的歌,感受著肚子里的小傢伙偶爾伸個懶腰,踢她一下,帶來一陣微小而奇妙的悸動。 幾個月平靜的棲居,讓她臉上的rou長了回來,氣色也紅潤了不少,眉眼間那份曾經的驚惶早已被海風吹散,只剩下屬於母親的溫柔光暈。 忽然,一輛黑色的賓士轎車在旅館門口的砂石路上停下,在這個寧靜的小鎮裡顯得格外突兀。 車門打開,先下來的是楚曉月。 她穿著一身昂貴的白色連身裙,頭上戴著寬邊遮陽帽,腳踩細高跟,和這裡樸素的環境格格不入。 她一下車就皺起了秀气的眉頭,似乎對空氣中淡淡的魚腥味很不適應。 接著,李宸也從駕駛座上下來,他穿著休閒的亞麻衫,氣質依然儒雅,他下車後就很自然地站到楚曉月身邊,目光像老鷹一樣掃視著四周。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書從她手中滑落。 她看到了楚曉月。 那個她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的人。 楚曉月也顯然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的表情先是詫異,隨即,一抹複雜難明的光芒在她眼底閃過。 她沒有和身邊的李宸說什麼,只是提起裙擺,踩著高跟鞋,一步步朝林薇走了過來。 林薇下意識地站起身,手還護著肚子,整個人處於一種僵硬的防備狀態。 她不知道楚曉月想做什麼。 然而,楚曉月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下一秒,做出了讓林薇完全意想不到的舉動。 她突然上前,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林薇。 那個擁抱很用力,力道大得讓林薇有些喘不過氣。 臉頰貼著林薇的頭髮,楚曉月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一絲奇異的顫抖。 「林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在這裡。」 林薇的大腦一片空白,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弄得手足無措,只能僵直地任由楚曉月抱著。 這不是她印象中那個惡毒、刻薄、恨不得她去死的楚曉月。 「妳……」林薇艱難地開口。 楚曉月卻鬆開了她,但雙手依然抓著她的肩膀。 她的目光快速地掃過林薇隆起的小腹,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又強行壓下,重新聚焦在林薇的臉上。 「跟我走吧,」楚曉月語氣急切,甚至帶著一絲懇求,「不要再待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了,妳看看妳現在的樣子,簡直……」 她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但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曉月。」 一個冷靜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李宸不知何時已經走了過來,他站在楚曉月身後,目光淡淡地落在林薇身上,那眼神沒有任何情緒,就像在打量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 他的出現,像一盆冷水,澆熄了空氣中詭異的溫情。 楚曉月抓著林薇肩膀的手鬆了些,但她依然沒有放棄。 「林薇,我知道妳恨我,但是現在不是計較那些的時候,妳跟我走,我會安排好一切……」 「妳安排什麼?」 李宸再次開口,打斷了她。 他伸出手,溫柔而強勢地攬住楚曉月的腰,將她帶到自己身邊,同時,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第一次正眼地、審視地看著林薇的肚子。 「妳是想安排她,還是想安排她肚子裡那個……屬於葉凡的孩子?」 林薇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一顆堅硬的石子,擲地有聲。 她挺直了背脊,那雙曾經懦弱的眼眸,此刻正毫不退縮地迎上李宸深不见底的視線。 「不用!有軍衛陪我,我沒事。」 這句話,她既是說給楚曉月聽,更是說給眼前這個讓她本能恐懼的男人聽。 楚曉月的臉色瞬間變了,那種帶著懇求的偽善面具上出現了一絲裂痕。 「軍衛?林薇妳是不是傻了?一個窮漁夫?妳以為他能給妳什麼?能給妳孩子什麼?」她的聲音尖銳起來,那份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再也掩飾不住,「妳跟我回去,至少妳和孩子以後吃喝不愁,總比在這種地方等死強!」 「我沒等死。」林薇平靜地打斷她,「我活得很好。」 這句「很好」徹底刺痛了楚曉月,她看著林薇臉上那種平靜的、不假裝的安然,一種陌生的嫉妒感油然而生。 憑什麼? 憑什麼她這樣一個被拋棄的女人,可以露出這樣的表情? 李宸始終沒有說話,他只是有趣地看著這場對峙,嘴角勾起一抹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 這就是楚冥修的女兒,即使是想表達善意,骨子裡依然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他輕輕拍了拍楚曉月的後背,一個極其細微的、安撫的動作,卻讓楚曉月瞬間安靜了下來。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不甘心地看了林薇一眼,然後轉身,重新依偎進李宸的懷裡。 李宸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林薇,他的語氣平緩得像在討論天氣。 「軍衛……是謝軍衛吧?鎮上那個旅館老闆。」他仿佛只是隨口一提,「一個喪妻不久,自己都活得像個孤魂野鬼的男人,妳確定他能陪妳?」 他向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幾乎將林薇完全籠罩。 「還是說,妳只是用他來當作逃避現實的擋箭牌?」 他頓了頓,視線再次滑到林薇的肚子上,眼神變得意味深長。 「林薇,妳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逃避是沒有用的。就像妳以為逃到這個鬼地方,就當作沒發生過一樣。」 「但有些事,有些人,不是妳躲得掉就能當作不存在的。」 「比如……葉凡。」 葉凡這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輕飄飄的,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林薇的心上。 她臉色「刷」地一下白了,身體控制不住地輕輕顫抖。 就在這時,旅館的木門被推開,謝軍衛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手上還拿著修理工具,看到眼前的場景,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是把工具箱往地上一放,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他走到林薇身邊,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像一堵牆一樣,沉默地站在了她的前面,將她完全護在身後。 他看著李宸,眼神裡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原始的、不容侵犯的堅決。 空氣,瞬間凝固了。 林薇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凝滯的空氣中漾開圈圈漣漪。 她從謝軍衛的身後探出半張臉,目光越過他寬厚的肩膀,直直地看向楚曉月,眼神裡是許久未見的、深深的疲憊。 「我走了他更開心??曉月,別理我了。」 這句話像一根刺,精準地扎進了楚曉月最柔軟也最不堪的地方。 她臉上那層強裝的堅硬瞬間崩塌,血色從臉頰褪得一乾二淨,連嘴唇都變得蒼白。 「妳……妳說什麼?」她彷彿沒聽清,又或者是不敢相信。 林薇卻沒有再解釋,只是緩緩地、無力地垂下眼睫,那個姿態像是在說,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這種徹底的放棄,比任何惡毒的辱罵都更讓楚曉月難受。 她猛地轉身,抓著李宸的袖子,像是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李宸,妳看她……你看她說的話!」她的聲音顫抖而尖銳,「她怎麼可以這樣?她怎麼可以……」 李宸垂眸,看著懷中激動得幾乎要崩潰的女孩。 他沒有回應她的話,只是抬起另一隻手,用指腹輕輕擦去她眼角將要溢出的淚水,動作溫柔得像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好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安撫力量。 「既然她不想走,我們何必自討沒趣。」 他的話像一道命令,楚曉月抓著他袖子的手力道漸漸鬆開。 她回頭,最後看了一眼被謝軍衛護在身後的林薇,那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嫉妒,有不甘,有憤怒,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被徹底拒絕的失落。 最終,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快步走向那輛黑色的賓士,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折磨。 李宸卻沒有立刻離開。 他站在原地,目光越過謝軍衛,重新落回林薇身上。 那眼神冷靜得像一把手術刀,一層層剝開她的偽裝,直視她最深處的懦弱和悲傷。 「妳說的對。」 他忽然開口,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 「葉凡的確希望妳消失,最好永遠不要出現在他面前,提醒他自己是個多麼不堪的混蛋。」 林薇的身體猛地一僵。 李宸的嘴角,終於勾起了一抹極淡的、近乎殘酷的笑意。 「但妳忘了,」他緩緩說,「我,不是葉凡。」 他轉身,走向座駕,在拉開車門前,留下最後一句話。 「想清楚了,再決定要不要繼續玩這個躲貓貓的遊戲。」 車門關上,引擎發動,黑色的轎車卷起一陣塵土,迅速消失在沿海公路的盡頭。 整個世界,彷彿又恢復了平靜。 只剩下海風的聲音,和林薇那顆,被徹底攪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