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叔叔为什么不可以同时是男朋友

    托拉姆跟在辛西娅身后，踏过被路灯切割成明暗交替的校园步道。

    一月的阿伯丁，空气里浸满了湿冷的寒意，仿佛每一口呼吸都能尝到北海飘来的咸腥。

    他是被辛西娅临时叫来的——她说有几份重要的手稿忘在了图书馆，一个人拿不了。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托拉姆甚至为这份突如其来的信任感到一丝隐秘的欢喜。

    在圣诞之后，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解释，但对他亲密了很多，连赛伊丝都说有戏。

    冬假期间，连图书馆的管理员都不一定全勤，更没有人会去动辛西娅放在图书馆的那些纸张，于是毫无阻碍地，他们找回了手稿，准备离开。

    快到那扇沉重的大门时，走在前面的辛西娅却毫无征兆地顿住了脚步。

    她的视线投向门外，随即微妙地向内闪了一下。

    那是一种介于惊讶和懊恼之间的细微表情，托拉姆之前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

    她似乎总有着超出年纪的从容。

    “……糟了，”她极小声地吐出一个词，像是一声被压扁的叹息，“他比我早到了。”

    “谁？”托拉姆愣住，下意识地追问。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门口空无一人，只有穿堂而过的冷风卷起几片枯叶，只得疑惑地再次看向辛西娅。

    然而回答他的不是辛西娅。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侧面廊柱的阴影里传来，带着略显冷硬的口音，语调平缓，缺乏起伏，但说出口的话却亲近得完全不像那么回事：

    “你迟到了，辛。”

    托拉姆下意识地转头——然后，愣在原地。

    一个陌生的男人从廊下的阴影中缓步走出，站在了图书馆门厅溢出的冷白灯光下。

    他穿着一件剪裁极佳的长外套，身形修长而挺拔，几缕极浅的、近乎银白的发丝垂落在他额侧，在那种毫无温度的灯光映照下，竟仿佛透出一种冰川般的色泽。

    他看起来异常年轻，绝不会超过二十六七岁，相较于他给人的感觉，他的外貌年轻得简直不像话。

    然而，最吸引托拉姆目光的，是那双眼睛——一种极其冷静的蓝色，像覆盖着初生薄冰的湖面，清澈，却难以接近。

    纯粹的、安静的观察。

    极为出众的容貌，但还不至于让他产生过多的情绪。

    托拉姆心惊的是辛西娅的反应。

    她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个人的存在和这种开场方式，脸上掠过一丝无可奈何，然后朝他走了过去。

    她伸出手，不是握手，也不是礼节性的招呼，直接探向他颈间那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将微微翘起的一角轻轻抚平、折好。

    接着，她皱起眉，语气里带着责备，但那责备太过柔软，也太过自然：

    “外面太冷了，伊维尔。你怎么不在车里等？”

    这绝不是普通朋友之间该有的距离和语气。

    亲昵的、省略了姓氏乃至全名的称呼，如同刻入本能的整理衣物的动作，看似责备实则充满关怀的语调……

    托拉姆感觉自己的胃里突然空了一块，一股冰冷的失重感从那里开始蔓延。

    辛西娅这时才像是想起了托拉姆的存在，转回头，脸上还残留着面对那人时未及收敛的柔和神色。

    “这是托拉姆，我同学。”她对那个银发男人说，然后又向托拉姆介绍，“这是我的叔叔，伊维利欧斯。”

    叔……叔叔？

    托拉姆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

    他瞪大了眼睛，目光在辛西娅和那个被称为“叔叔”的年轻男人之间来回扫视，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属于长辈的痕迹，却徒劳无功。

    太年轻了……

    毫无常规认知里长辈该有的模样。

    伊维利欧斯抬起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看向托拉姆。

    那目光里没有警惕，也没有礼貌性笑意，只是在安静地观察着——像一头生活在极地的野生动物，冷静地评估着闯入者是否构成威胁。

    “我是她父亲的弟弟。”

    他开口，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没有任何自豪感，也不带任何需要被认可的身份感。

    但托拉姆的脑子里已经被巨大的荒谬感塞满了。

    他张了张嘴，话语几乎是先于大脑活动，不受控制地滑了出来：“你……你们看起来完全不像。”

    话音刚落，一股强烈的悔意瞬间冲上头顶，他恨不得立刻找堵墙撞上去。

    这太失礼了，简直像个傻瓜。

    然而，伊维利欧斯对此的反应仅仅是微微弯了弯眼尾——那不能算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察觉到别人紧张失措时，自然而然产生的、不带恶意的轻微愉悦。

    “我还以为你会说，”他淡淡道，声音依旧平稳，“我更像她的男朋友。”

    “？？？？？”

    托拉姆的大脑彻底宕机，一片空白。

    旁边的辛西娅像是被呛到了一样，猛地咳了一声，耳根瞬间漫上一层薄红：“伊维利欧斯！？”

    喜欢的姑娘的声音将红发青年由震惊中唤回，却又让他更加地惶惑。

    他认识辛西娅以来，从未见过她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态——声音不自觉地变轻，表情变得如此柔软，动作如此自然放松，完全卸下了平日里那层温和却带着距离感的外壳。

    辛西娅在他面前所展现的样子，或许只是她众多面貌中的一种，远不是她的全部。

    他还没有得到她的信任。

    与此同时，伊维利欧斯似乎已经完成了他的“观察”，满意地收回了停留在托拉姆身上的视线，重新将目光投向辛西娅手中那叠刚刚取出的手稿。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尖极其轻缓地触碰到纸页的边缘。

    然后，用足够让托拉姆听见的声音对辛西娅说：

    “他对你很在意。”

    托拉姆：“！！！！！”

    辛西娅：“闭嘴。”

    她的耳尖红了。

    托拉姆的整张脸红了。

    和头发几乎一个颜色。

    伊维利欧斯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或许是辛西娅连续两次的明确反对起了作用，他收敛了自己的表达欲，不再发表任何相关意见。

    尴尬。

    托拉姆回想自己成年之后，好像就再没有这么尴尬过。

    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来挽回一点可怜的尊严，或者至少，澄清一下那过于明显的窘境。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结果挤出来的话语却干巴巴的：

    “我……我是她的朋友。只是朋友。”

    虚弱的像是刚划了十公里的船。

    伊维利欧斯闻言，再次抬眼看了他一下。

    那目光依旧是安静的，随后他点了一下头：

    “嗯。我知道。”

    他知道。

    辛西娅知道。

    整间图书馆的空气都知道。

    只有托拉姆自己，不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