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奥哈拉1
第三章 奥哈拉1
少女仰望巨大的树冠,长直的白发落到背后。深色的皮肤没有使她秀美的五官蒙尘,反而愈发衬托出那一双因智慧熠熠生辉的美丽眼眸。 她观察了一会才发问,映入眼帘的只有无数簌簌的枝叶,古老而茁壮的世界之树似乎和平时任何时候都没什么区别。 出于一种本能的好奇,少女追问,这次她换了更亲近的称呼,“克劳爷爷,那里是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想知道,全知树图书馆的馆长、考古学的权威——克劳·D·三叶草的反常举动到底出于何种原因?时间比贝利宝贵,理应花在对历史的不懈探索上。所以她不明白,明明他的时间比其他人更宝贵,为何偏要在世界之树下呆站上几分钟? 上了年纪的老人活动发僵的脖子,而后低头看向身边疑惑的少女。 一阵温暖的微风吹动了他绿色的头发和胡须,看上去像片随风摇曳的三叶草。 老人不急于解惑,而是叫出少女的名字,“欧尔比雅。”接着他顿了顿,“你还记得两年前来岛上的那个女孩吗?” 妮可·欧尔比雅点头,“记得。” 她记性很好,听过一遍就能牢牢记住。 那是某天深夜,绕岛执勤的巡视员远远发现有什么东西被冲到海滩上。沙子上铺开像是一大片粉色波浪的不明物体,即使在夜色中也显得尤为醒目。 他不敢贸然前往,赶紧返回叫醒同伴,两人拿上防身的鱼叉再次来到海边。借着风灯投出的光,他们这才看清那一大片粉色是多到夸张的长长的卷发。 发丝像海浪一样盖住下面的人,其中一个巡视员大着胆子用鱼叉撩起一部分头发,看到一张惨白的孩子的脸,没有明显的伤痕或腐烂的迹象,好像……还有呼吸?! 不能耽搁时间,他们立即把急需救助的人员送到诊所,叫醒医生做检查。大夫脱掉勉强蔽体的破烂衣物,发现她只是一个女孩。可瘦弱的身体上却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痕,难以想象她遭受过怎样毫无人性的侮辱和虐待。 她可能是从某个穷凶极恶的海贼或贵族的手下侥幸逃出来的,不幸中的万幸,至少她还活着。医生对她进行了简单的救治,为了方便后续的照顾和治疗,他让护士剪下沉重碍事的头发。 护士并没有扔掉剪下的头发,而是放在阳台晾干。 “啊呀,因为很漂亮嘛——所以感觉丢掉怪可惜的。” 妮可见过——真是非常美丽的头发,宛如精心打磨的精贵宝石,镶嵌在华美的首饰上,藉由阳光的照射释放夺目的光芒。 这个女孩悲惨的命运极有可能是这份令人瞩目的美丽带来的,然而也是这头厚实浓密的头发为她提供了足够的浮力,使其免于淹死的命运,洋流又把她带到奥哈拉。 当她站在人群中,欣赏晾在露台上迎着阳光随风轻摆的美丽长发,妮可·欧尔比雅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美是某种客观的存在,它不因个人的主观转移或改变。 病房里的女孩整整昏睡了三天,直到第四天傍晚,护士进行日常的护理时才睁开眼睛。 除去亲眼所见的美到惊人的头发,这是唯一令妮可记忆深刻的地方。 醒来以后,女孩说的第一句话既不是“我是谁”,也不是“我在哪”,而是“我要看书”。 无论问什么问题,她只会重复一句话——“我要看书”。大夫作出神志不清的诊断,不难理解,哪怕是成人在身体遭受折磨后都会心神大变,何况一个心智尚未健全的孩子。 精神受创后的治疗往往也是最复杂棘手的,目前最稳妥的办法是先等她养好身体,再慢慢想法恢复心灵的创伤。 问题在于苏醒后的病人不肯配合治疗——她不仅不吃药,甚至连护士准备的病号餐也不碰。这就很难办了。实在没办法,医生和护士只好向全知树图书馆馆长求助,希望他能破一次例。 奥哈拉的世界之树拥有放眼四海大陆最多最全的各种书籍,这里的每一本书都非常珍贵,为了保护无价的知识不会遗失,虽然馆内的书籍允许借阅,但是从来没有出借的先例。 更何况是以非学者的身份,一个刚从海里救上来的小孩? 孩子好奇的天性使他们很难愿意沉下心,放弃追逐蝴蝶和同伴打闹的机会,转而阅读看起来单调无聊的文字,进而有机会体会收获知识、思想成长的快乐。 这事在克劳·D·三叶草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他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别胡闹,病人就该老实呆在医院养伤!真是任性……无知!什么都不懂的小鬼!她不懂你还不清楚么,奥莱医生,只有健康的身体才是学习研究的地基。” 看见医生露出一副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经历丰富的老人叹气,适时放松了口风:“这样吧。等她养好伤,我会根据实际情况考虑是否让她进图书馆的——我可不想看到有人会因为得不到知识而送命。” 费尽口舌也没能说动馆长改变心意的奥莱大夫无奈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唉……” 他扭扭脖子,无意间和一旁的欧尔比雅对上视线,凝神思考片刻,眼睛顿时一亮,“馆长,要不您看这样!我想向您借一下欧尔比雅。” “你说什么?” “啊?” 全知树图书馆馆长克劳·D·三叶草和考古研究员妮可欧尔比雅发出相同的疑问。 她惊讶得不知所措,愣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兴奋地解释:“妮可不是您信赖的得力助手吗?恰好她也是个女孩,您能不能让妮可去试着跟她沟通沟通?兴许会有效果!” 馆长没再说话,只是投来的目光中含有询问想法的意味。 欧尔比雅想到那份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的美丽,莫名其妙地生出点不服气。 怀着微妙的不快,她干脆应道:“好啊。” 虽然确实有点好看,可纯粹感官的体验肯定没有大脑吸收知识来得快乐。 ……后来还是为此事暂时放下研究、专程赶来诊所一趟的老人双手环胸,怀疑地盯着病房里的病人,扭头看向一旁的医生跟护士,语气中充满不信任。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天天吵着要看书,不然就绝食的小鬼?”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洁白的被单上,房间的空气里浮动着明亮暖和的氛围。唯一一位病人穿着病号服坐在床沿边,参差不齐的粉色发梢搭在肩上。 单看脸就知道是个漂亮的小孩。她安安静静地呆着,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偶尔的眨眼和胸口的起伏,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一具做工精致的人偶。 美会吸引人们的目光,只是缺乏自保能力的漂亮往往招徕厄运与不幸。 一个真实的例子就这样发生在妮可·欧尔比雅的生活中,她对此有了更深的理解。 在馆长、医生以及护士的注视下,年纪轻轻便在考古研究领域小有建树的少女谨慎缓慢地靠近坐在床边的女孩。 面对欧尔比雅的接近,女孩开始有了反应——仅限眼睛。棕褐的眼珠在睫毛围绕的眼眶里轻微转动,瞳孔里映出一个小小的白发人影。 欧尔比雅看见了,那是自己。她慢慢弯腰,平视这张苍白又稚气的脸的主人。 她放柔语调,轻声说:“你好。” 听见声音后,女孩有了更大的动作。她偏过头,认真注视欧尔比雅的眼睛,浑然不觉有一缕发丝落到脸颊上。那双颜色深却剔透的眼眸不知怎么让欧尔比雅想到小卖铺里出售占卜用的玻璃珠,无论被丢在泥巴还是沙子里,都固执地保有原本的形态。 只要放进水里洗去尘埃,它就又会变回一颗清澈透亮的珠子,可以重新占卜。 短暂走神的间隙,一个微小却清晰、虚弱却坚定的声音落入她耳中。 “我要看书。” 回忆到此结束。妮可·欧尔比雅回神,稍稍一想顿时大吃一惊:“她一直待在上面?”没下来过? 在同克劳馆长一道去诊所看过那个不幸的女孩后,她就没再跟这个木偶似的家伙发生更多接触——这两年她一直在欧帕西西,挖掘某个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古王国留下的遗址。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整理截至目前考古中的发现收获,她想趁这段时间仔细查阅馆内可能相关联的史实资料。 如果先前已经有了记载,她可以补充增添更多历史人文的细节,但假如没有准确对应的文明……这将又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发现!又一个失落的文明重见天日,出现在世人面前,就像复活!难道这不是考古研究的意义吗? 克劳馆长瞥了表情游离但眼睛发亮的妮可·欧尔比雅,显然她的心思早飞远了。于是他也不再继续“树上女孩”这个话题,只是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示意她可以先进去准备参加季度学会的汇报讨论了。 他们至今都不清楚那个在深夜被冲上沙滩、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女孩叫什么,又来自哪里,都经历过什么。 她既漂亮又奇怪,像本装帧精美但无人能看懂内容的书。好在经过两年的摸索相处,他多少也了解一点这本书的习惯和喜好。 老人稳稳踩着环绕庞大树干的螺旋式台阶往上走,奥哈拉的全知树会包容所有的知识、文化以及历史。它也会接纳所有热爱知识和智慧的人,这些人同样是行走的书本。 诊所记录她于“3 月 22 号深夜就诊”,暂且用“322”这个数字编号来称呼吧。 322 狂热地爱着阅读,简直到了不要命的程度。无论什么书都看,根本来者不拒。发现这点后,克劳馆长干脆按照书籍的分类和日期把书借给她,而 322 归还的上一本则永远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污损——这也是他能放心把书出借的原因之一。 与其说是出借,倒不如说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相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