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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痛,是什么呢? 亚伯以前跟自己说过,该隐正在经历生长的阵痛,他的阵痛似乎已经结束了。 可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痛?是骨血撕开的钝痛,还是心底无法言说的隐痛? 莉莉不知道,她只知道自从两小时前自己能站起来后膝盖总在隐隐作痛。 以前戴安瑟斯医生提醒过她腿失去功能的人会有腿部幻痛,但她的疼痛怎么在腿恢复之后呢? 莉莉翻了个身,月光太亮了,它像要把人在夜晚都给晒死,它吵得莉莉眼睛都睡不着。 它亮得莉莉眼睛泛泪。 月亮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肆无忌惮地窥视着每一个夜晚,让每一个人无处躲藏。 “是在夜晚撑开皮肤,骨骼延展,血rou生长……” 莉莉闭上眼睛想着亚伯的话,想着龙华举手时。 她确认她听到了那个声音,喀拉喀拉,像植物生长,细细簌簌的,带点磨砂质感的清脆。 是一夜之间,突然长大。 生长激素来得毫无道理,它不打招呼,不问你是否准备好。就像排队打针时,医生一句“到你了”话还没说完,冰凉的针头已经扎入皮肤。 它是冷硬的衣架,突兀地塞进身体,把人撑开,第二天在身上留下道道白痕。 莉莉闭着眼睛,咸热的液体从眼角流出。 “有些人会撑过去,有些人则没有……” 他撑过去了吗?龙华会撑过去吗? 莉莉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她紧闭双眼像是想要把它们锁住,但它们就像海豚岛的小猪那样一直往外跑。 突然一股温暖将她紧紧包裹,她的身体被小心翼翼地接住。 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背上,另一只手沿着肩膀轻柔地抚摸,温暖而有力。他微微低下头,把唇轻轻印在她的眼角。 莉莉转过身,借着月光,看清那张脸。 藏蓝色的头发在夜光下闪着深海般的光泽,五官精致而冷傲,却透着无尽的安定感。 莉莉哽咽着,像是心里的潮水一发不可收拾。 “嘘……”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没事的,莉莉,一切都过去了。” 莉莉终于放松下来,整个人趴在他的胸口,肩膀不停地颤抖,啜泣声混杂着轻轻的抽泣。他的手顺着她的背,轻轻揉捏,像在抚平她骨子里的疼痛。 “我在这里,莉莉“,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海底深处的潮声,温柔却不可抗拒,“在这里发泄,我会承受它们。” 莉莉有一种想停留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在不舍什么,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不是那个只跟她相处了一个多月的轮椅。 “我……我不想长大……“ 莉莉哭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心底泛起的恐惧是因为什么。是塞缪尔和真奈雪地的牵手?是该隐和龙柊默契的互笑? 还是龙华今天最后看起来格外遥远的身影。 她不知道,是年龄的原因吗?她总是比他们小一些,她总是追在他们后面跑,他们的影子比自己大一圈,稍不留神就跑没影了。他们还要专门停下来等她,等她进入他们的世界。 后来他们经常有事情瞒着自己,他们总觉得自己不知道,总觉得自己听不懂,他们也总不在意自己说的话,一说就是:莉莉又发病了。 骼里传来的刺痛与心头的恐惧混成一股无法分开的疼痛,莉莉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尖锐而破碎,仿佛要把心里的所有恐惧、悔恨、无助都喊出来。 她的房间住得很远,之前龙柊说是为了安静,现在想来确实是个优点。 —— “早,莉莉。“ 塞缪尔没精打采地和莉莉打招呼,他难得的挂上了两个黑眼圈。 “早,塞缪尔。” 莉莉也挂着两个黑眼圈。 “哦,我来推你。” 塞缪尔觑着眼走到莉莉身后下意识地做出推轮椅的动作。 然后自己走了出去。 “哦,好的。” 莉莉也下意识呆在原地。 莉莉猛一睁眼—— ——不对。 她尴尬地踢了踢腿,还不太适应自己能走动了,却看见塞缪尔迎头撞上该隐,他仍旧眯着眼,两手握拳推着,原地踏步。 “让一让,莉莉大人出行。” “你倒是挺适合做马夫”,该隐冷笑一声,看着面前还在“走动“的塞缪尔,“你是在排演什么新喜剧吗?小丑先生。” 塞缪尔一下睁开眼。 该隐刚想继续嘲讽他才清醒—— “糟了!莉莉还没上车!” 该隐一把推开神志不清的塞缪尔,走到莉莉面前。 莉莉看着他仍旧完美的脸庞突然有些忿忿不平,为什么黑眼圈这类疲惫的东西从来在该隐脸上禁止通行? “没睡够就回去睡,仆人还在收拾”,该隐说着就要抱起莉莉,“况且我可以抱你上车。” “爸爸呢?”莉莉突然觉得大厅空旷异常,亚伯也不在。 “我也不知道,不过父亲从来不会临时增加行程。” 莉莉在该隐怀里回头看了一眼,塞缪尔的“车”快开上墙了。 —— 阳光被薄雾过滤,洒在龙柊的花园,显得有些昏黄。空气里混合着泥土的湿腥、花瓣的香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像清晨露珠渗出的冷气。 龙柊身着难得朴素的浅灰长裙,袖口和领口收得严实,平日的华服与珠宝今天都被舍去,头发也只是简单的挽成一个髻。 她弯腰在花圃旁,轻轻整理一株盛开的牡丹,露珠顺着花瓣滑落,映出微微闪光的水珠,身边几个仆人忙碌着,手指在泥土和花瓣间留下细碎的印记。 “昨天的事,多谢你了。”亚伯的声音从龙柊身后传来。 龙柊并不回头,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礼貌的微笑:“大人过奖,不过是应该做的。” 亚伯的视线扫过花园,一片繁盛的牡丹绚烂地开着。 “您怎么不种些别的花呢?” “唯有牡丹,是花王。有了花王,还需要别的花吗?换句话说,又有谁愿意在花王旁边做丫鬟?”她弯腰接过一名仆人递来的盆子,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立刻钻进鼻腔。盆里是鲜红的rou块和散落的内脏,黏稠的汁液顺着盆沿滴落,带着微微酸腐的味道。 亚伯面色不改,平静如初。 “没想到,亚伯大人也喜欢这味道。”龙柊轻笑回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与诡异。 “跟父亲大人学解剖早已习惯。”亚伯回答,声音依旧沉稳,他的目光却落在牡丹的花瓣上,那层艳红在昏黄光线下仿佛带着血色。 “龙大人的种花技艺,真令人赞叹。能否让我也学上一两招?”他把手伸出花亭,指尖似乎想触碰那簇层层叠叠的花瓣。 龙柊笑着转过身来,眼底闪过一丝寒光:“你们这些爱干净的人,还是别学了。越艳的花,越需要荤的来养。” 亚伯注意到她身边少了前天撑着华盖的侍女,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向盆中,那血腥与泥土混合的气味似乎也在引他仔细观察。 龙柊察觉他的注视,嘴角挑起一抹轻佻笑意,声音低沉而含着幽暗:“亚伯大人觉得,这是什么rou呢?” 亚伯微微一笑,眼神里闪过一抹警觉。 龙柊嗤笑一声:“不过是些没人爱吃的牲畜下水,我捡来喂喂花。” “没想到龙大人在这方面还颇有廉洁之风。” 龙柊将手上的泥土与血腥味仔细擦净,步伐轻盈地回到花亭,在桌子一侧坐下。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眸中映着盛开的牡丹,神情出奇地安宁。 亚伯在另一侧落座,眼光随意地在花丛间游走。忽然,他的目光停在一丛晨雾中的绿色幽影上。 “豆绿牡丹,”他低声感叹,“这样雄蕊完全退化、失去繁殖力的花朵,也能在龙柊大人的照料下开得如此娇艳。看来,我真得在植物学方面向您讨教讨教。” 龙柊轻笑,手中折扇缓缓展开,扇面上精致的书法在晨光下闪烁着墨色的光泽。她缓缓念出扇上的字:“昨夜昨事昨明月,今朝今酒今花前。” 龙柊抬起折扇,轻声问道:“大人觉得,是片刻的欢愉好,还是长久的安宁好呢?” “我在这方面没有意见……不过我听说东方分两派,迦楼罗家崇尚一种类似樱花般短暂又灿烂的‘物哀’之美,而龙家,则崇尚拆散一对年少爱侣,只为家族长久的——” 亚伯停了下来,温和地看着龙柊。 龙柊微微一笑,抿了一口茶:“大人是说我们这里女扮男装的那出戏吧?不错,大人对我们这边的东西了解得很深。我们并不崇尚那种短暂又愚蠢的感情,那只不过是少年时期的懵懂,无需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在未来的岁月里,人会遇见很多人,会将那份感情慢慢冲淡。但家族的利益,却是永恒的。” 耳边忽然响起嗡嗡的声音。 亚伯目光微转:“可你们仍给了他们一个美好的结局,让他们变成了两只嬉戏花间的蝴蝶。” 龙柊声音淡然:“蝴蝶算什么好东西?活不过一个月的东西,一个月……比起人长久的几十年,它们算得了什么?” 亚伯微微一笑,目光却落到她的折扇上,那上面绣着一半未完的蝴蝶:“可是,龙小姐,为什么你总爱绣蝴蝶呢?” 耳边再次响起嗡嗡声。 龙柊轻轻挥动折扇,风声带起一丝阴凉:“蝴蝶嘛,跟苍蝇没什么区别,都是爱吃腐物的东西。或许绣它,只是为了——” 她的眼神顺着嗡声落到桌上的两只苍蝇,它们正交缠在一起。龙柊慢慢将折扇移过去,缓缓罩下,扇面微微晃动,她伸出指尖,一下摁住,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它们的交合。 龙柊看着扇子上的污秽,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冷笑:“找点乐子。” —— 河边的码头上,清晨的阳光把水面照得闪闪发光,船只慢慢靠岸,桨桨碰撞的声音与工人装卸货物的喧闹交织在一起,热闹而杂乱。亚当和阿玉沿着木板铺成的码头缓步而行,脚下传来木板轻轻的吱呀声。 阿玉抬头看他:“您不是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吗?” 亚当轻笑一声看着地面:“都当上大家长了,还不能偶尔任性一下?那白当了。” 阿玉张了张嘴:“希望你的任性,只停留在这种程度。” 亚当转头看她,嘴角带着几分好奇:“哦?你平常都这么严肃吗,小姐?我很好奇,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 阿玉刚要开口,亚当又说道:“别在意,我可不想再听一轮你对我治理的控诉,这还是等我死了以后你们再评价吧。” 阿玉轻轻笑了笑,眼神飘向远处的河面,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河水拍打码头的声音和远处船舱里传来的吆喝声。 突然,阿玉低声说道:“谢谢你。” 亚当微微一笑,“应该的。”他顿了顿,又自恋地补充,“你应该谢我的。” 阿玉愣了一下,轻声问:“你们平时聊天都这样吗?” 亚当耸肩,带着几分无所谓的笑意:“当然,我们都很轻松、随意。” 阿玉的脸色微微凝固,轻声回应:“确实……你们的生活都很轻松随意。” 亚当从怀里掏出一块绣着两只蝴蝶的手帕,递给她。 “绡金绫罗。”阿玉放在阳光下看了看,皱起眉毛。 “别介意,我从一个贵族身上扯下来的,够你养一百个孩子了。”亚当冲她眨了眨眼。 “谢谢。”阿玉低着头,薄薄的白纱在风中轻轻摆动,半透明的布料映出她轮廓的柔和线条。 亚当的目光在她轻纱覆盖的轮廓上流连。 “怎么了?”阿玉察觉到他的注视。 “没什么。”亚当笑着挪开目光,“反正我说一句赞美,您也只会觉得我借着您在称赞我的妻子。” 阿玉唇角微翘:“亚当大人,是我的错觉吗?怎么觉得您有些酸味?” “哦,玉小姐,是我的错觉吗?你竟然学会轻松的聊天了。” 两人对视而笑。 亚当忽然说:“不得不说,你的伪装实在拙劣。昨天你的帽子就格外显眼。” “是吗?也许是我故意的呢,来自叛军头子的一个警醒。” “哦,玉小姐。”亚当笑得眼角都弯了,“你进步得很快——真适合跟我回宫殿生活。” 阿玉噗嗤一笑,长长的轻纱随风飘动,似在搅动两人之间的涟漪。 “亚当……” “我知道……” “亚当……” “我知道的……” “亚当……” “我知——” 阿玉忽然踮起脚,把唇瓣送了过去。 亚当本能地微微后仰:“哦,小姐,你这是在行刺吗?” “怎么?你不想要吗?”阿玉望着他。 “我怕亲了你,就走不了了。圣巡的脚步可不能停下。” 阿玉缓缓落下脚尖。 “这样就好。”亚当俯身,隔着面纱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指尖也隔着那层薄纱轻抚她的面庞。 两人的唇瓣隔着轻纱交缠,近在咫尺,却始终有一层柔薄的距离。仿佛将所有的热切都倾注其中,也无法融化那道轻纱。 “就到这里吧。”亚当放开她。 阿玉愣了愣。 亚当笑着打趣:“总得让我说一次吧?” 阿玉忍不住笑出声。 亚当故作嫌弃:“原来这纱亲起来是这味道,怪不得你们都能拿来荡秋千。” 阿玉指尖轻轻拨了拨纱边,声音很淡:“那天那是绫,最结实的布料,上吊用的。” 亚当笑了一下,目光却渐渐收敛:“阿玉,我常在想——是不是我们的身体贴得太近了,心反而远了。” 阿玉挑眉:“你们平时也都说这种下流的话吗?” “哦,那些夫人们巴不得我说呢。她们最喜欢这种话题。” 阿玉失笑。 两人并肩坐在码头,静默良久,只听得河水轻拍船舷,远处装卸的喧嚣逐渐淡去。 阿玉轻声道:“我们其实不想推翻什么,也不想分割什么……只是想活下去。” 亚当侧目,声音温和:“我知道的,阿玉。龙星也是你们的人吧?” 沉默。 “我还没叫过他一声父亲。”阿玉的声音低低落下。 亚当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语气轻快:“哦,那我可得回去多听我的孩子们叫几遍了。”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爸爸!” 亚当循声望去,只见莉莉提着裙摆快步跑来。 他脸上立刻扬起笑容,像被这声呼唤点亮似的,张开双臂热情迎上去。 “爸爸!今天就要走了吗?可是昨天他们怎么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 话音未落,亚当飞快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往身后一看——阿玉的幕篱下,神色静默,身后却已聚拢起一片人影。乌泱泱的船夫们手里拿着船桨,却没有喧嚷。 幕篱下的她抬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紧接着她身后的船夫们也齐齐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亚当眨了眨眼,愣了半拍。再抬眼,连码头边卸货的汉子,河畔提篮的妇人,甚至挑担的小贩,也都一个接一个地放下手头的活计,抬起食指放在唇边。 那场面就像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涌来。 亚当失笑,朝他们点点头,压着莉莉的嘴不让她说话,动作却轻快得像在演一场戏。他猛地一转身,抱着莉莉几步间跨上了马车,衣摆在晨风里猎猎作响。 “爸爸,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马车在木板道上一路颠簸,直到码头的喧嚣渐渐远去,亚当才松开捂在莉莉嘴上的手。 “哦,因为这个地方太可怕了,你有时候得学会安静,莉莉。” 莉莉点点头认同“太可怕”这个说法。 她把头伸出窗外,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阳光温暖,水面波光粼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亚当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笑道:“莉莉,你知道龙船以前叫什么吗?” “什么?”莉莉没有回头,依旧贪婪地望着外面。 “龙川。” 莉莉眨了眨眼,望向远方。此时海上的晨雾正缓缓散去,露出大片清透的水光。 旗帜猎猎作响,那些染着海浪图案的布帛,简陋却鲜亮,在晨风里拍打出急促的节奏。 原本静止的海面,被一条条小船切开,水纹随之流动起来。船夫们木桨翻飞,踏在一朵朵浪花上。 那些小船分散开去,驶向不同的岛屿,仿佛潮水中分出的支流。 那些浪花就是独属于他们的电梯,海浪托举着他们,他们又托举着船上的人。 而在浪花深处,船身投下的影子被水波拖拽得又碎又长,像一道道暗纹,正随着潮汐起伏 “逐浪而行,逆潮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