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失去
第二十二章 失去
三人是撑着一把伞回的家,伞是属于三田的。 “所以...你们出来不带一把的吗?”被挤在中间的三田竭力将伞撑高,免得伞面遮挡了身边两个的路。 实在是举步维艰,她才不得不发出疑问。 宫侑口快的回答,“那是我们担心你,谁还来得及,不用谢哦”,最后一句转折的爽快,引得三田连连看向宫侑。 当然也有这雨下的突然的缘故,宫治慢悠悠应声,提起刚刚做的饭团。 三人的话题完全不在一个维度上。 左一句宫侑嚷着他衣服要全湿了,右一句宫治开始提议不如他成全他们两个,独宫侑出去淋雨。 “为什么是我出去,阿治你该出去才是,你比我胖”,宫侑说着一把揽住了三田的肩膀。 这动作突然,差点让她没拿住伞,不等她开口,宫治将宫侑的手掰了下去。 然后新一轮的吵架开始,任是哑巴、挤在这两人间也得开口说上两句。 “那不如我背着绯夏你好了,阿治撑伞、也不好...”宫侑兀自摸了摸后背,没怎么被伞撑住的衣服也是湿的。 “跑起来!” 突兀的一句话落下,三田还没有反应上,左右手腕已被温热的掌心牢牢扣住,于是这场雨中跑步即时开始。 伞被撑得歪歪斜斜,风裹挟着雨丝灌入衣领,他们在滂沱的雨帘下直直朝着家的方向跑去,她反而感受到了呼吸的舒畅。 远处的霓虹于雨幕里晕染成模糊的光斑,身后被甩下的街道、烦恼与恐惧都化作被雨水浸透的残影,在畅通无阻的奔跑中远离。 他们就这样一同度过春秋,数不尽的同处时光。 待大梦初醒,萦绕在心头的是怅然若失。 三田忽然觉得,失去的那段记忆很重要,它压在胸口,丝丝缕缕的裹挟着她。 角名还有联赛在即,出门时虽想带上三田一起,但今天有与宫侑碰面,保险起见他还是选择隐瞒。 习惯的吻别,任由角名抱了好一会,她拍拍对方的后背。 等门合上,家里归于平静。 三田开始思考梦里出现的两个人影,以及昨天遇见的青年,对方认识的模样与角名的在意都是值得她关注的。 还有角名说的谎言,会是什么? 画笔随心描摹起梦中人的轮廓,关于这两人她画了好几张,始终没有清晰的脸。 三田想着又画下只见过一面的宫治,按理来说她对初次见面的人记性不会那么好,偏偏笔触像是凝着记忆。 另一边才说好几天没见着宫侑,宫侑就抱着猫咪去了宫治那,因在比赛中或许照顾不好小爱,这便托给在店的宫治。 看着对方逗弄小猫的珍惜样,和上个月手脚笨的宫侑是截然不同,这说明他们之间相处的很好。 宫治怀揣着心事,并没有仔细听宫侑的话,眼看着对方要离开,才问出了口。 “你已经不在意绯夏了,对吗?” 快走到门边的宫侑身体一僵,这月来他听得最多的便就是身边朋友说的,他有多爱她。甚至不需要人说,那些录像里多数镜头都是三田绯夏。 他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 连带着作为陌生人去看,都会忍不住动心,但宫侑又总坚持他并没有生病。他想,都怪录影的那位,误导的镜头牵连他的理智。 然是与不是,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可是此刻宫侑还是嘴硬的含糊一声,说自己放下了。再如何,也改变不了对方已经去世,既如此,他不会执着太多于这份感情上。 他宫侑不是离了女人就活不下去的。 独独没有注意到背后宫治松口气的模样,宫侑快步离开,生怕自己等会又要脑子一轴,说出点什么。 他果然是鬼迷心窍了,就那么只见过几面的人,居然,而且这可还是佐久早的老婆,朋友的妻子... 不管了不管了。 寻找角名的新住处有些困难,因着一直被角名防备,宫治多花了点时间,为此还去了一趟兵库县。从北的口中找寻到了神社,这来回花了一周。 在一日眼看着角名独自离开后,对着电梯的门,宫治整理了下衣服。 揣着不安的紧张,按响了门铃。 在家的三田略有点好奇,平常是没有人上门的,她挪动到了玄关,通过猫眼往外看。 屋外的宫治判断着时间,出了声,“绯夏,我是...."。 ——失忆是暂时的,这不代表会失去感情,反而能重新回到人间的鬼怪,多数是有执念存在。 如果三田有执念的话,那一定是宫侑了。 想到这宫治垂下眸,“我是宫侑,如果你在家的话,就给我开个门吧”。 “绯夏,我有话想对你说” 宫治对着紧闭的大门好一会,见久久没有反应,他又抬手想再去尝试,然而门先打开了。 "宫侑?"她重复着这个名字,视线却被男人眉间跳动的挣扎攫住。那张与梦中重叠的面容下,藏着太多欲言又止的情绪,一圈又一圈泛起涟漪。 "我好像...认识你"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目光定定落在宫治的眼角眉梢,忽然想起某个樱花纷飞的黄昏。 宫侑、宫治。 “是我骗了你”宫治的声音经由穿堂风碾碎,他还是说出了口,无法做到欺骗。 然而宫治没有想到,三田笑着回了句她知道。她这般盯着他的眉眼,回到了记忆的开始,于是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 “我喜欢,阿治” 似平地惊雷,宫治一时以为是在做梦,周遭的一切霎时化作慢镜头,他的唇有些发颤。刚刚那句话在他心底回响了无数遍。 他不受控地逼近,直到两人呼吸缠绕在一起"再说一遍,绯夏"。 宫治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他自己的名字,三田怔楞,一瞬间仿佛回到最初。 她曾暗恋过宫治。 在最不想回去的时光里,那是被母亲丢下后,父亲非但没有洗心革面,反而变本加厉。时常喝醉就动则打骂,无论三田躲到哪里,等被找出来,惩罚只会加深。 他常常痛骂都是因为她的存在,都是因为她们母女,才让他离开家人,让他现在如此失败。 那些难堪、刺耳的脏话,伴着拳头巴掌落下,弱小的女孩除了哭,除了讨饶与环抱自己就再也无力做其他。 家里是如此,在学校也见不得好——从第一个同学发现只要动作声音大一点,只要在她面前抬起手,她就会无意识掉眼泪开始。 从早读课的突然拍桌,到午休时故意摔书的巨响,这场残酷的针对游戏持续了整个白昼。 她咬住嘴唇,强迫自己咽下呜咽,三田很想控制这样糟糕的自己,可长久被压迫的习惯让她难以短期改变。 带着恶意的捉弄倾泻,连就回家路也能听见他们的恶言。 “真好玩啊,你们说,机器人都没有这么准确吧,她是假哭吧!” “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人眼泪掉下来这么快的,搞得我们欺负她了一样” “蠢死了” “我可听说她妈是和人跑了,她爸才打她” “欸?真的——”横穿入的书包砸中了为首的男孩,听到这戛然而止的声音转换成痛呼,三田停下了脚步。 顺着视线看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面容较陌生的男孩,三田能肯定他们不是同班。宫治慢条斯理的捡起书包,毫不客气的说了句不诚心的抱歉。 催人火大,挨打的自觉丢了面子,咋呼的跳起来直喊着“你做什么呢!宫侑”。 "连我和侑都分不清,蠢货",少年甩了甩书包带子,挂在包上的巴啵酱晃的厉害,"欺负人很好玩?"。 他突然扬起书包,吓得三人抱头鼠窜,瞧着又可笑,"刚才不是挺威风的?怎么现在知道躲了?"。 “你神经啊!”平常里都是宫侑招惹人,什么时候宫治——双胞胎什么的果然讨厌。 眼见三人恼羞成怒地要扑上来,三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还没等她冲上前,却见宫治已经利索的收拾住,那几个男生转瞬狼狈地摔在地。 少年拍了拍校服上不存在的灰尘,球鞋碾过满地樱花,风带过簌簌落下。 他说,"就这点本事?"。 “你疯了宫治!我们又没你惹你——你做什么帮三田出头” "三田?"宫治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认识,我只是单纯看你们没礼貌,不爽而已,所以,被欺负好玩吗?” 暮色里,三田的心跳震得耳膜生疼,树影在少年棱角分明的轮廓上摇晃。在她不长的人生中,纯粹的善意似乎太少了,以至于现在如此动容。 在宫治要看过来的刹那,她转身躲进树后。 再之后三田渐渐克服了泪失禁,也在偶然的机会里因为宫侑的帮忙,与宫治熟识上。 她心动日常相处中,宫治是个相当细心的,那些带着好意的体贴,无声递上的饭团、三田开始画人像画。 升入初中与宫治同班的欣喜,临近毕业在画册上准备好的表白。 然而抱着画本,心下忐忑的准备说辞时,三田先听见了宫治与宫夫人间的谈话。 他说他只是将她当做了meimei关照,没有别的意思。 那位打扮时髦的女人笑容温和,“什么嘛,小治,说起来你小时候和侑一样,都闹着不要做双胞胎,要meimei呢”。 一大一小闲谈着亲人间的亲密话题,渐行渐远,留下的三田只是攥紧了没有送出去的画。 她想,她太不应该了... 所以,这份还没有萌发的感情经由风吹散,此后只有三田绯夏一人知晓。 宫治的声音拽回了三田的记忆,在他泛红的眼睛里她不由得重复那句喜欢。 有时候只消是一句话,宫治便可以放弃理智、道德。 然而想起的刹那,一直维系在三田腕间的红绳断开,强行挽留的终究是困囿不住。 被她遗忘的记忆缤纷展开,从头到尾的将不长的人生诉尽。混乱中三田关上了门,她说她现在想一个人静一静。 宫治应声,他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在外等待。无论门内的三田有没有在听,宫治却开始说过去的事情。 ——某日宫侑的鬼鬼祟祟还是引起了宫治的注意,于是当晚他就在书房抓了对方个正着,一问才知道这人是在给三田准备礼物。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宫治无语的想揍宫侑一拳,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宫侑嗷了声,嘟囔着想比他送的好,闻言宫治只是冷笑。随后再看向宫侑手中的布料,拧起了眉头。 “你这是做什么?” “裙子”,被发现后宫侑没有隐瞒,把三田以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语气还带着高兴。“我要送给她一条最好看的,等她什么时候去比赛也可以穿,裙子嘛,这不是很简单”。 简单的话才敲下,宫侑手劲大的将纱裙扯了口,宫治很是无奈,随即目光不觉染上深意。 宫治过去哪里见过宫侑这副模样,作为双生子,他看的实在清楚。不知道为什么,看穿后宫治的心情完全不见好,反倒是越发沉闷。 形容不上来的不舒服。 直到宫侑喊了句来帮忙,宫治才靠近,捡起有些不成型的裙子,身边人除了排球擅长,从小到大宫治可没见过宫侑在其他方面有什么突出。 做裙子也完全不简单,最后两人是在父母的帮助下做出了一条漂亮的白裙,宫侑还在末尾指挥,什么钻石要多,蝴蝶也要多,配套的头饰也不可以少。 一家人的努力下,这条裙子在三田生日的前一晚完工。 蝉鸣撕开黏腻的暑气,训练结束的双子倚着三田比赛场馆外的砖墙,宫治另外找时间定了蛋糕。 与两人所想象中的高兴不同,看到礼物的三田迅速地转过了身。 汗水黏在身上的感觉、等待对方比赛结束的时间,偶尔宫侑等不及的嚷着怎么还没有结束,在他眼前碍眼的走来走去、许多的许多宫治都记得有些不清楚了。 但那天下午,三田留下的眼泪温度,却让他一年又一年的只想对她好,再好一点。 在未曾明白爱的懵懂年纪,宫治已然能做出爱护人的行为,去守护对方。 “绯夏,你不打算拉琴了吗?” "嗯,我有点分不出精力"三田顿了顿,三人随意的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分着已经热到融化的蛋糕。 “你的琴奏得很好听”,一直沉默的宫治出了声。 三田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侧过头,“想听的话,我随时都可以为阿治你拉琴哦"。 少女转头笑之际,发梢扫过宫治发烫的耳尖。 另一边坐着的宫侑闻言就不安分,硬邦邦的语气直问,那他呢。三田熟练的开始端水,好在宫侑并不胡搅蛮缠。 “绯夏” “嗯?” “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宫侑问出这话的时候,宫治也颇为关注。 三田面色一红,生硬的拿起琴箱一副要找什么东西的模样。这次无论宫侑怎么问,她也没有给出答案。 直至暮色漫过三人影子,他们收拾了地面,再结伴归家。 不可言说的生日愿望,只有上天与她自己知道,她许下他们三人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到底是食言的是她。 但细细算起来,自从遇见双子开始,三田常常觉得运气好了许多,偶尔还会想到幸好没有在过去死去。 ——一整天宫侑都心神不宁,难得假期,他放纵在身边跳来跳去的猫咪。 猫咪显然一直被养的很好,这重量突兀踩上宫侑时,差点让他吐出午饭,忙将添乱的小爱放到地毯上。 “走走走,别打扰我休息”宫侑说着拿出手机,准备刷手机冷静下。 结果先接到角名的短信,问的是绯夏在不在他那边,宫侑一愣,好半响都没懂对方什么意思,回了个问号。 而角名那已然找疯,自宫治登门、红线断开后,三田再次消失。唯独留下画完的漫画,末尾她说谢谢他所做的一切。 不要再执着。 宫侑没等到角名的下一句,反倒是瞥见了小爱不知从哪里咬出的本子。 “欸?这个不能吃”宫侑快速起身,从猫口夺下了沾了口水的画册。 这是他没见过的,宫侑好奇的翻开。 如果说录像带是宫侑记录三田的视角,那么画册是三田记录宫侑的。 “你什么时候给我们也画一本漫画?” “...我画不来热血番” “谁让你画那个了!不解风情”,暗自扭头生气的宫侑错过了三田唇角的笑容。 意识到是什么,宫侑顿了好久才翻开。扉页上三田清秀的笔迹写着祝二十四岁的宫侑先生,生日快乐。 这是属于去年的,然而画本的主人却在三月离世,所以藏好的礼物迟了一年才叫宫侑发现,这过期的奖励。 画的内容从他们遇见开始,此后的许多对话、相处都经由素笔温柔画出,重点依旧落在宫侑身上。 他的每一座奖杯、每一年生日,得意与失意,赛场上的恣睢,赛场下的无赖,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 最详细的是他们之间的恋爱,也有过闹到分手的地步,是大学异地恋的那段时间。 患得患失的情绪影响下,三田发了分手的短信,等看到对方已读的消息,她才生出后悔,然而再撤销也来不及。 那天宫侑并没有回信。 在三田以为这段关系真的结束的时候,宫侑再次出现,他说这是他第一次谈恋爱,可能没有那么完美,但他想来想去依旧很喜欢她。 “我们对彼此再多一点信任好吗?我也需要安全感,你多包容包容我吧,绯夏” “我们在恋爱,我可以接收你所有的情绪,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随事后宫侑承认这段话是从信任的前辈那里学来的,但他们此后确实谁也没有轻易的说出分手。 “我常常在想,大概是无法再遇上阿侑你这般的人了,你总是说我太少对你说爱,所以你会补全我的所有说不出口。 我说你离不开我,是反话。一直以来,是我离不开你。你实在是太好了,与你相处的时光全是快乐,我愿意长长久久的注视你,也因为爱你,我才觉得生活是有意义。 所以对不起,当你说想要个孩子的时候,我拒绝了你。 阿侑,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没有画完的故事停在了他们最后一次吵架,宫侑忽然清楚地意识到,离开就是永远。 是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眼前的视角倏尔模糊,宫侑怔楞的看向湿了的画本,他下意识去擦,哪料将打湿了的纸张弄得更乱。 宫侑看见了吵架后的那天,三田如往常一样给他打领带,他还耍着脾气紧紧抿住唇,故意的偏过头,刚打好的领带结被拽得歪斜。 哪怕是对方一句今天早点回家,他也只是挤着声音,故作冷漠的嗯声。在三田吻别的时候,他退了一步。 他想,他要给她一点小惩罚,然后出门后抓心挠肝的是宫侑自己,甚至还想过重新回家。 ——算了算了。 比赛哨声划破空气的瞬间,宫侑的手机在储物柜里亮起屏幕。结果就像是给他的惩罚,赛后再去接的电话真窒息啊... 当血腥气混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从赛场进入医院,宫侑才明白,那个被他冷待的清晨,成了他人生中最锋利的倒刺。 宫侑只记得满目的血,与冰凉的温度,世界突然坠入无声的深渊底,此后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的默片。 哪怕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哪怕经理话里话外的询问是不是需要休息,宫侑都觉得没什么。 直到他一个人上班总会习惯的停在玄关,然后后知后觉三田不会再出现,她不会再给他搭配,那些配饰、领带以后都需要他一个人来。 那个他习以为常的仪式感,在某个平凡的瞬间轰然崩塌。 原来最深的痛不是失去的瞬间,而是此后无数个日常里,突然惊觉再也没人会包容他的一切任性,用含笑的眼睛,温柔地抚平他所有尖锐。 他太想太想她了,这辈子为什么会这么短,他们明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