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成行(12)
三人成行(12)
阿惠腾地站起身,叫道:“阿程弟弟!阿程弟弟!” 冯程听到动静,从厨房跑出来,脸上充斥惊惶,两手沾满面粉。 他哆嗦着嘴唇,问:“咱们怎、怎么办?” 冯程听死去的爹娘说过,三十年前,黄河发大水,闹过一次洪灾。 那个时候,大量良田淹没于波涛之下,十几万百姓流离失所。 爹娘带着哥哥逃难,见过人吃人的惨状,又撞上瘟疫,险些死在外头。 阿惠和冯程都慌得六神无主。 崔桓率先镇定下来,握住阿惠的手,沉声道:“阿惠,快把家里的金银细软收拾出来,再准备一些干粮、几罐干净的水。” “阿程,套上牛车,咱们坐车走。” 冯程和阿惠一齐答应下来。 他们照着崔桓的吩咐,把牛车装得满满当当。 冯程舍弃轮椅,把崔桓背到车上,等阿惠抱着夏月坐好,又往缝隙里塞了两只最肥的母鸡。 他轻叱一声,牵着老黄牛,加入逃难的队伍。 冯程路过自己精心侍弄的田地时,不敢多看,眼眶直发酸。 阿惠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她轻声道:“阿程弟弟,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咱们一家人好好活着,别的都可以再挣。” 冯程揉了揉眼睛,道:“阿惠jiejie,你说得对。” 冯程绕了趟远路,赶到岳父岳母家,看到老两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连忙将他们扶上车。 夏月被挤得“哇哇”大哭,靠在阿惠怀里喝了几口奶,挂着泪珠睡去。 冯程加快脚步,一刻都不敢停,从晌午走到天黑,又从天黑走到天亮。 豆大的雨滴降落,带着灾难的气息。 阿惠把唯一一件蓑衣递给冯程,强迫他穿上:“阿程弟弟,你要是病倒在路上,我们就全完了。” 阿惠从未像此刻一样,意识到壮劳力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 若是没有冯程,她带着年迈的爹娘、瘫痪的崔桓和年幼的女儿,除了等死,根本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阿惠的爹也把一大块卤牛rou和两张面饼塞给冯程,道:“好孩子,快上来歇一会儿,爹也会赶车,爹替替你。” 冯程实在推脱不过,接过吃食,小声道:“谢谢爹。” 他挤在崔桓身边,将蓑衣往旁边移了移,盖住崔桓的双肩。 暴雨如瀑,挡住所有人的视线。 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洪水漫过膝盖,漫过大腿,水位还在不停上涨。 辛苦了一辈子的老黄牛喘着粗气,倒在浑浊的水里。 冯程抚了抚老黄牛,帮它把眼睛合上。 紧接着,他解下绳子,套在自己身上,拉着牛车继续往前走。 等到牛车漂浮起来,众人不得不下车跋涉。 冯程背着崔桓,以绳子牵着阿惠。 阿惠抱着夏月,用绳子牵着爹娘。 洪水淹过胸口的时候,阿惠害怕得抽泣起来:“阿桓哥,阿桓哥……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虽然和崔桓死在一起,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可她还没活够。 她还有好多好多想吃的美食,还想被年轻有力的身体紧紧拥抱,狠狠贯穿。 崔桓正要安慰阿惠,忽然直起上半身,看向远处。 他道:“阿程,阿惠,那边好像有船!” 冯程举目眺望,果然看见一只载满了百姓的小船。 那只小船正艰难地避开水中的杂物和死尸,朝他们的方向行驶。 几人精神一振,高声呼救:“救命啊!救救我们!” 小船驶到跟前,阿惠强提最后一丝力气,抓住船沿,将夏月送上去,叫道:“快拉我们上船,我们有银子!” 船夫和两个力气极大的后生把阿惠拉上去,为难地道:“不是银子多少的事儿,船上最多再坐两个人。” 阿惠愣了愣,低头看向崔桓。 她咬咬牙,撑起身子往水里跳:“我下去,让我爹娘和我相公上来。” 崔桓和冯程同时伸出一只手,分别按住阿惠的大腿和小腿。 崔桓柔声道:“阿惠,你跟爹娘先走,照顾好夏月。” 冯程也道:“阿惠jiejie,我会游泳,水性还不错,你放心把阿桓哥交给我,咱们在岸上会合。” 阿惠为难至极,紧拉着两个人的手不放:“阿桓哥,阿程弟弟,我不能没有你们,你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崔桓狠狠心,掰开阿惠的手,道:“阿惠,听话,我们在岸上见面。” 冯程也挣开阿惠,冲她笑了笑。 冯程目送小船远去,朝着同一个方向赶路。 他的体力消耗过大,背着一个成年男子,在越来越深的洪水里游泳,没多久就觉得吃力。 冯程捞过一扇漂浮的门板,将崔桓放在上面,扶着门板“呼哧呼哧”直喘气。 崔桓冷得唇色发青,浓墨一样的长发被雨水打湿,散落在耳侧和肩上,又添几分病气。 他伏在门板上,握住冯程的手,恳切地道:“阿程,你救了阿惠一家的性命,又把我送到这里,天大的恩情也还尽了。” “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如果没有你的照顾,无论如何活不到现在。” “可你终究是血rou之躯,不可能带着我游到岸上,一直耽搁下去,很快就会把自己拖死。” “阿程,你成全了我,也给自己一条生路,游到岸上和阿惠团聚,跟她好好过日子去吧。 冯程抬眼和崔桓对视,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烧着两团烈火。 他缓过一口气,推着门板慢慢往前游,执拗地道:“我答应过阿惠jiejie,不能食言。” “阿桓哥,你总说让我们好好过日子,你根本不明白,没有你,谁都过不好。” 崔桓一死,阿惠没了相公,夏月没了爹爹,怕是要日日以泪洗面。 而冯程自己,早就悄悄地将崔桓当成可敬的兄长,当成宽和的父亲,也要大哭几场,颓废度日。 崔桓被冯程堵得无话可说。 他几度看向浑浊的河水,想挣扎着翻下去,又怕冯程跟着潜进水中,反而坑害了对方。 崔桓一动不动地趴卧在门板上,在天色快要黑透的时候,看见水里漂过一团花白的头发。 头发轻微地动了动。 他皱起眉头,犹豫片刻,伸手抓住那团头发。 崔桓从水中扯出一个奄奄一息的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