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成行(13)
三人成行(13)
“阿程,给我搭把手。”崔桓吃了一惊,“他好像还活着!” 冯程抱住老翁的双腿,把他举高。 崔桓两手用力,将他拉到木板上。 老翁吐出几口河水,慢慢醒转,眼珠子迟滞地转动着,胸腔中发出“嗬嗬”的杂音。 也亏得崔桓病弱,老翁又干瘦,门板竟然撑住了二人的重量。 崔桓依稀分辨出远处的灯光,对冯程道:“阿程,我们好像离河岸不远了,我在这里守着老伯,你到岸上找人帮忙。” 冯程不肯答应:“要是阿桓哥趁着我不在,寻死怎么办?” 崔桓知道冯程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耐心给他讲道理:“你推不动两个人,不找人帮忙的话,我们三个就只能留在这里等死了。” “我不瞒你,我确实有自绝之意。” “不过,我得守着这位老伯,若是我只顾着自己寻死,把他扔在这儿,他被风浪掀进水中,遭遇不幸,岂不是我的罪过?” “阿程,我没那么糊涂。” 冯程半信半疑。 他犹豫再三,将门板和附近几个漂浮的箱子固定在一起,转头看向缥缈的灯光,道:“阿桓哥,我去去就来,你千万别做傻事。” 他顿了顿,又恐吓崔桓道:“倘若你诓骗了我,你前脚踏进鬼门关,我和阿惠jiejie后脚就追到奈何桥上,找你要个说法。” 崔桓拿他没有法子,点头道:“我不骗你。” 冯程挥舞双臂,摆动双腿,朝岸边游去。 他游了约摸两刻钟,筋疲力尽地爬上河岸,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阿惠。 阿惠不知道在岸边等了多久,哭得双眼红肿,喉咙嘶哑。 她手上的桑叶早就脱落,鲜艳的凤仙花汁只留下一层浮色,如同晕开的血迹。 阿惠看见冯程,先是一喜,而后一惊。 她冲上前,抓住他的手臂,连声问道:“阿桓哥呢?你把他扔在哪儿了?你不是让我放心把他交给你的吗?他人呢?” 冯程试图解释:“阿桓哥没事,我把他放在一张门板上……”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冯程被阿惠扇了一耳光。 他的脑袋歪向一边,脸上出现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阿惠气得浑身发抖,大叫道:“阿桓哥一直想寻死,你不知道吗?” “你把他一个人撇在门板上,是想干什么?生怕他死得不够快,不够利索吗?” “冯程,我看错了你,你一点儿都不老实,你这样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冯程的身体跟着颤抖起来。 他捂着肿胀的脸庞,一声不吭地绕过阿惠,走向难民聚集的地方,找年轻力壮的后生帮忙。 冯程从紧缠在腰间的包裹里拿出两锭沉甸甸的银元宝,雇下一条小船。 他带着两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后生,划船回去救人。 阿惠呆呆地坐在泥水之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河面,心口像是不会跳动似的,带得整片胸脯隐隐发僵。 她抬起绵软的手臂,从发间拔出一支银簪,紧紧攥在手里,指腹被簪尾划破,竟不知道痛。 阿惠暗暗打定主意—— 倘若冯程带回的是崔桓的尸体,她立刻将簪子扎进心窝。 说她自私也好,说她疯魔也罢,左右夏月有爹娘照管,事到如今,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阿惠等了大半个时辰,听到船桨拨动河水的声响。 她挣扎着站起身,扑进水中,迎向小船,口中嘶声喊道:“阿桓哥!阿桓哥!” 她的眼前一阵阵发晕,喉咙里泛起血腥气,双脚如同踩在烂泥中,每往前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一道虚弱却温和的声音定住阿惠的心神。 崔桓道:“阿惠,我没事。” 阿惠站在冰冷的河水里,踮起脚尖,朝崔桓伸出双手。 她像一个和爹娘失散又重聚的孩子,委屈得放声大哭。 好心的难民们七手八脚地把崔桓和老翁抬到不远处的破庙里。 阿惠寸步不离地守着崔桓,一会儿来回揉搓他的脸庞,一会儿趴在他的胸口,聆听缓慢的心跳声,一会儿又后怕地用力搂抱他。 崔桓回抱阿惠,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 他知道她饱受惊吓,也知道她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已成强弩之末,却硬下心肠,低声问道:“阿程的脸上为什么有个巴掌印?你打他了?” 阿惠自知理亏,嘴硬道:“他把你一个人留在门板上,谁知道存的是什么心?他该打……” 崔桓捂住阿惠的嘴,阻止她说话。 他把他们搭救那个老翁的事说了一遍,道:“阿程看着木讷,实际上比谁都细心,你能想到的事,他能想不到?” “阿惠,这次确实是你做错了,你不该误会他,更不该打他。” “当然,细论起来,我错得更严重——若不是我总想着寻死,你不会这么紧张,阿程也不会蒙冤受屈,是我对不住你们两个……” 阿惠掰开崔桓的手,急道:“阿桓哥,人是我打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被崔桓软硬兼施,逼得没法子,起身道:“你别说了,我去跟阿程弟弟道歉。” 阿惠把破庙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没有找到冯程的身影,一时心急如焚。 她连着打听了好几个人,奔到一个废弃的马厩,看到稻草堆里隆起一个高大的人形。 冯程躲在稻草里偷哭,或许是害怕被人发现,连哭都不敢大声。 阿惠望着剧烈耸动的肩膀,原来的七八分愧疚翻作十二分,眼圈跟着红了。 阿惠跪坐在冯程身边,把他从稻草堆里拨出来。 “阿程弟弟,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她抚摸着那张沾满草屑的脸,搂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握住宽大粗糙的手掌,贴向自己的脸。 “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打回来,我绝不还手。” 冯程本来还强自忍耐,被阿惠一哄,立刻彻底崩溃。 他挣开她的手,热泪汹涌奔流,一边抽气,一边控诉:“阿惠jiejie,你对我一点儿都不好!你端水端不平,从来不肯正眼瞧我!” “我知道我比不上阿桓哥,他是山上的云,我是脚下的泥,他是天宫的仙鹤,我是臭水沟里的癞蛤蟆。” “可我们签过文书,喝过交杯酒,我也是你的相公,你太偏心眼了……呜呜呜……” “你只有做那档子事的时候,才肯给我一个好脸色,刚穿上裙子,就不想搭理我……” “你还不让我跟你亲嘴,你天天跟阿桓哥亲嘴,阿桓哥刚喝过苦药,你就跟他亲嘴……” 冯程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心中的委屈。 他的话语笨拙而质朴,直戳阿惠的心窝子。 直到这一刻,阿惠才明白,她有多自私,多残忍。 她理直气壮地偏爱着病弱又温雅的相公,把健壮又结实的相公撇在一边,不断地利用他、消耗他、忽略他。 “阿程弟弟,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全都改了。” 阿惠抱住冯程的脑袋,低头舔掉他脸上的泪水,清理扎人的草屑,像母猫给公猫舔毛,像母猴子给公猴子捉虱子。 冯程被她舔得忘记流泪,一双漆黑的眼睛被泪水洗过,变得越发澄澈。 阿惠舔着舔着,用柔软的指腹轻轻磨蹭冯程的嘴唇。 他的嘴唇比崔桓稍厚。 听说这样的男人重情重义,憨厚老实。 阿惠把冯程的嘴唇蹭得发红。 她将一个饱含愧疚、感激和怜爱的吻,慢慢地烙在他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