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

    一方小院中。

    眉头紧锁的秦大娘子，正在屋内不住徘徊，直等到天色渐暗，才颓然收回了眺望的期盼目光。

    自收到崔玉的来信，她便日日掐着手指，算着西山围猎几时结束。

    好不容易等到了盼望的归期，她早早拿着写好的拜帖，等在了母亲的院中，只待小弟回来，一家人便可立即动身前往崔府。

    可谁知，流民冲撞，竟害得崔玉中箭受伤。

    长公主本就将崔玉看做心肝rou，这下，自然护得更加紧要。

    公主府的暗卫将崔府看护得密不透风，连平日同崔玉交好的杨寅想去探望，都被挡在了府外。

    秦家在玉京士族中本就居于末流，此刻，自不好再主动向崔府递去拜帖。

    母亲同祖母都劝她宽心等待，可没有定期的等待，恰似慢火烹油反复煎熬，逼得人发疯。

    她也知道，在人病中强行求见，是件极为失礼的事，但只要一想到小弟离京后，自己又得回到柴家那个虎狼窝，她便再顾不得许多。

    昨夜，她瞒着家中众人，偷偷去南风馆求了容卿帮忙传话，原以为今日，怎么也该有些回信，却不想到头来又是白等。

    “浮舟，”她回身唤自己的侍女，“准备帷帽，今夜我要再去一趟平康坊。”

    被唤的侍女面露难色，犹豫着刚叫了声“娘子”，自院外传来的尖厉笑声便打断了她的后话。

    “秦振鸿，你以为你同那个贱人投胎转世，便能双宿双栖了吗？你做梦！无论多少次，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哈哈哈哈哈哈！”

    “还看着做什么？把她的嘴堵起来啊！”

    闻听见祖母的呵斥声，秦大娘子才从惊愕中醒过神来。

    她领着侍女匆匆朝外走去，刚打开院门，便见母亲带着一行人，合力压着个面目狰狞的疯癫老妪，正从她门外经过。

    “谁让你出来的？！”母亲瞧见她，第一次显露出厉色，“赶紧回院里去！”

    她不禁有些发愣，伴着木杖敲击地砖的声音，侧目望向了通往后院的廊下。

    一向庄严持重的祖母，此刻正怒目圆睁，点指着跪伏在地的陌生老妪，沉声痛斥：“云姑啊云姑，你明知当年……你！你怎么还敢给她用那药？！”

    “若有选择，你以为我想让娘子再碰那药吗？！”

    那老妪痛哭不止，声音听着竟比祖母还要激愤。

    “自那件事后，娘子身体一直不好，我只以为是她心中郁结，所以才病疾难消，直到去年秋天，她忽又犯起了那病，我同庵堂的侍从们压制住她，看到那满身的伤痕……”

    她抽噎着哽了哽，悲痛地捧住心口。

    “我那时才知道，当年那狗东西下的药根本戒不掉！这十年，为了让所有人安心，娘子一直……一直在靠着放血压制，她一个人……她一个人疼了整整十年啊！”

    在听到那番凄厉的控诉后，祖母的身影似乎也轻晃了晃，但很快，又稳住了脚步。

    “你明知她宁可放血也不愿重拾那东西，为何还……”

    “因为娘子她，没有几日好活了。”

    那老妪擦去泪水，默然跪坐。

    “是我不愿娘子再受折磨，才偷偷给她用了那药，今夜的一切罪责我会承担，待安置好娘子，我就去玉京府认罪。”

    “云姑，你糊涂啊……”

    半晌后，伴着老夫人最后一声黯然的叹息，站在院门口的秦氏母女皆回过了神来。

    扭回头的秦夫人见女儿还站在原地没动，不由蹙眉推她，“还不赶紧进去？今夜好好待在自己院里，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再出来了。”

    秦大娘子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心里隐隐还是感觉得到，此事大约，与十年前死在匪祸里的大祖父一家有关。

    想着应当避讳尊长私隐，她应声点头，正准备回身往院内走，谁知，才刚放晴没一会儿的天空，忽又隆隆响起了雷声。

    踩着急雨而来的门房小侍，站定在秦夫人与秦老夫人之间，左右望了望，一时不知该向谁回禀，便直接躬身道：“崔玉，崔娘子在门外求见。”

    秦大娘子停住脚步，猛转回头来，喜色尽显。

    “赶紧！赶紧请崔娘子到我院中！”

    那门房小侍一愣，有些局促地望了望她。

    “可……崔娘子说她是从京郊庵堂来的，点明了，要见夫人和老夫人。”

    供奉着佛像的茶室中，崔玉闻着萦绕上鼻尖的檀香，不觉舒展开眉眼，斜倚着凭几，懒懒抬手转弄起了小桌上的杯盏。

    就在半天前，到崔府找她的容卿，还在跟她抱怨秦家人把嘴捂得太紧，生怕她到了秦府也摸不到脉络，白白浪费了先前砸下的金银。

    谁料想，不过转眼间，她们便抓住秦家要命的把柄，直接来了个攻守异位。

    现如今，反倒是口风严密的秦家人需要去思量，该不该赌一把，将往事和盘托出，好以此从她手中换取一条活路了。

    这世间之事，真是处处难料啊。

    崔玉抬了抬眼皮，先瞭了眼垂首静默的秦夫人，随后又转眸，打量起端坐上首面沉似水的秦老夫人。

    心中正盘算着该如何落井下石，谁知，被她盯着的老夫人竟敏锐地抢先开了口。

    “崔娘子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问。”

    这是想试探她究竟知道了多少？果然啊，人只要活到一定岁数，最终都会变成人精。

    崔玉哼笑挑眉，面上全无敬意，直直朝秦老夫人望了过去。

    “这话，当是我同老夫人说吧？”她撑着凭几，拿手托住下巴，指节律动轻叩，“秦老夫人有什么想说的，尽快说吧，毕竟……”

    静待秦家人将视线齐聚了过来，崔玉才收起了拖长的尾音，恶劣地笑起来。

    “魏铮可还活着呢，他求了我，说无论如何，都要帮受辱而死的亡妻讨一个公道。”

    秦家的两位夫人，霎时间都变了面色。

    不过短短一句话，崔玉已然将情况说得分明，农家女死了，活下来的魏铮知晓内情还要报官，而她崔玉，显然是正打算要管这件闲事。

    沾了人命的恶性案件，有亲告的人证，还有上位者肯施以援手……

    这简直，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状况。

    “君姑……”

    秦夫人不由着急，望向上首，秦太夫人凝了半晌，最终长叹了声。

    “遮遮掩掩了十年，最终还是躲不过，罢了，罢了，这毕竟是大房欠下的血债，我们二房又何必替他们遮掩，你既想听，我便都说于你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