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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朱弦断(四)

    

第四十章 朱弦断(四)



    “如何?”阿欢看着韶九眉头渐渐皱起,心觉不妙。

    “我们出去谈。”韶九撤回搭脉的手,眼神指向院落。

    阿欢一步三顾,隔着纱帘,冬青好似在安然熟睡。

    “阿兄到底怎么了?”

    “时疫。”阿欢表情凝固——这是她最不期听到的两字。

    “能治吗?”

    “病入肌理,药石无医。”韶九摆首,面庞染了悲色。

    院落的丹桂扑簌簌落到卫澈素色澜衫,面纱之上他眉眼低垂,哀婉中沁了温柔。

    阿欢紧紧盯着韶九,眼中闪过希冀:“玄珠!玄珠可解百毒,是不是可以救他?”

    韶九与卫澈相视一眼。

    “玄珠可解毒,但医不了病。且——”冬青心中郁结未解又迟迟拖着不看病。显然是没有生志。告诉阿欢这点却太过残忍。

    “他心病未除,如今内外交煎,怕是捱不了多久了……”她斟酌再三开口了。

    心病?是为爹娘、清风堂还是她?

    “你是毒医,一定有法子!什么药材我都取得,什么事我都能做。”只要阿兄能醒来,届时哪怕是要取她性命,她亦甘之如饴。

    “阿欢……”韶九轻叹,“他已喝不下汤药了。”

    “不会的……不可能……”一番话让她心彻底沉入谷底。她肩膀微颤,丹桂坠地。

    数日不见,再见竟是永诀?

    一只手轻柔触碰她肩头。阿欢一个激灵,猛然抬头,才意识到院落中除她与韶九,还有一人。

    “卫……澈?”   她步步后撤,霎那间许多念头如飞花扑面而来——莫非又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

    卫澈拉住她,低切道:“我知你疑我。但你阿兄确实……”

    她强抑心绪,撇开他的手:“他覆了你的庄主之位,韶九还有你如何能……”

    “因为韶九对他有情。”卫澈抢白,“我……对你有情。”

    不带任何词藻修饰,便将话坦荡说出。卫澈眼眶微潮,立在原处:“而他是你的阿兄。”

    阿欢定定看他一刻,默不作声地掠过他左肩,走入屋内。

    窗棂半支,飘入的花香冲淡浓重药味。内室条案上一青釉莲花香炉,袅袅飘烟。阿欢望着周遭一切,陡生幻意。她甚至开始期待这是场骗局。她端起药,拂开纱帘,缓步靠近。

    “阿兄,来吃药。”她搭上他的手。

    冬青眼珠迟缓地转了转,幽微的呼吸似轻羽,拂皱平静湖面。

    “阿兄。”阿欢试着又唤一声。记忆里意气风发的阿兄如今如枯木般毫无生气。她鼻尖一酸,俯身捏捏他冰冷的手。

    冬青慢慢睁眼,好似用尽了周身气力,才勉强抬起沉重的眼帘。

    “阿欢……”他眼神空洞,试图看向阿欢,却仿佛力不从心。

    “我在。阿兄来吃药,九娘说,你吃了药便会好。”她仔细吹凉瓷勺上汤药,试图送到他口中。冬青咳着,药液混着血水自嘴角流出。”

    “九娘,你快取些药丸来,他咽不下,你取药丸来啊……”明知是徒劳,可自己不亲身尝试,总也不死心。

    “阿欢……”冬青牵着她的手放下药盏,“阿兄不行了。留着……治其他人罢……”

    “别胡吣。阿兄,你会好的。”阿欢半跪于榻前,伏身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嘴角吃力牵扯起弧线。

    她幼时得了重疾,是冬青不眠不休守着她,将她从阎王殿里拉回。她习武的晨日,冬青烹一盏清茶陪伴。她晚归的夜,冬青点一盏烛灯守候。她先天不辨字,冬青不厌其烦教她识字、帮她念字。他告诉她女子有些学识才更好立身。

    数年来点点滴滴,她镌刻于心。恩义,诚不敢忘。

    “阿欢,对不起……”   冬青眼眸暗沉,凄哀深切。

    “别说对不起!我不想听!”瓷勺磕到碗沿,声音清脆。阿欢忆起阿娘生前亦是声声道歉,开口霎那泪盈满眶,“你们个个都说对我不起,对不起就别死,留我一个算什么?”

    失去至亲的痛,她已尝过一回。冬青是她于世间仅剩的亲人,现今也要离她而去,让她情何以堪?

    “我……”

    “阿兄不是说要过安宁日子么?我答应你,只要你好起来,我愿放下一切,与阿兄退隐江湖,再不问世事……”

    冬青神色苍茫,青白唇齿间未有溢出一句整话。

    太迟了。偏偏是生离死别时,他听到了这句话。三月前阿欢揭下交易的那日,她也说了要过安宁日子。

    这原不是她该承受的。花容妍妍的年岁,却被仇恨和血色浸染。他满心愧疚,眸中水雾弥漫。

    “没有我,也要……好好过……”

    “你若死了,我会杀尽仇人,直至最后一口气。”杀气自凄情中迸裂,滚作眼角冰冷,“我说到做到。”

    “阿欢!别赌气了。你存心让你阿兄不安么?”韶九终是忍不住了。

    “她……从来是这性子……”冬青脸庞漾起苍白笑意,仿佛料到了她的回答,“爹娘……为清风堂拼却性命,我走后……你是最后血脉,要……保全自己,清风堂才有希望。”

    冬青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气血不畅,咳着咳着,血自胸腔涌出,隔着面纱,阿欢亦能看到那片鲜红慢慢浸成赭色。

    “阿兄!”

    “去漠西。”冬青不顾自己血色狰狞,拼力捏住阿欢的手,捏得她骨节轻微作痛。

    “‘用兵之法,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眼下我们势力单薄,不若暂避,来日或可借势再起。”卫澈插话,阿欢低首咬唇。

    此刻她无暇思量其他,只盼阿兄康健。若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至少她不能拂了阿兄之意。于是她下定决心,抬额道:“好,我应你。”

    “前尘往事皆往矣。我卫澈言出必行,定会护她周全。   ”卫澈郑重作揖。

    冬青如释重负。他注视着阿欢,看她黑眸含雾,发鬓微乱,轻纱随她呼吸起伏。他欲伸手触她面容,却力有不逮,唯有深深望她,一遍复一遍。

    往事溯回。这般美好无瑕,被他生生毁了。漫天冰雪裹缠,他冷得打颤。

    “阿兄?”冬青眼神渐而涣散。阿欢捏着他的手,满目忧惧。

    “唤我……一声阿青,可好?”冬青双唇颤颤,期盼中带有惶色。

    韶九听闻此言,面容倏变。

    “阿兄?”阿欢心中不解,只紧紧握住他的手。

    “唤我……阿青。当是……我……最后请求……   ”

    也是我对你最后的私心。

    “阿……青。阿青!”   冬青眼眸骤亮,继而似火烛燃尽,慢慢黯淡。掌心温度一点点流逝,再无法捂热。

    “阿青!阿青——”   笑意于冬青唇边凝固,阿欢仍是唤个不停。

    “阿欢,冬青他已经去了……”韶九探过冬青鼻息脉搏,脸上泪痕犹新。

    “不会,他不会……阿青!”豆大的泪滴在被衾上,阿欢晃着他身躯,喊声嘶哑。

    “阿欢,别让他在九泉难安。”卫澈上前,细声安抚。

    “阿青——”她抽噎不止,抓着冬青的手不愿放开,“你醒来啊,醒了我们一起走。”

    卫澈圈着她,将她拉离。

    “别丢下我……”碗盏碎地,被衾皱缩一团,剧烈的疼痛从心底晕开。她大口喘气,愈来愈浓重的迷雾遮蔽视线,直至无垠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