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雨霖铃（一）

    马车一路疾驶在林间，穿过迷蒙月色。桂花细碎铺落，点染银杏，一夜秋风黄。

    阿欢盖着薄衾睡得深沉。卫澈挨着她，把玩腰间玉佩，俊眉深锁。

    一缕迷香，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她毫无异议地径直去往漠西。

    冬青一心要让阿欢远离是非之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无更好对策时，卫澈只能先依计行事，将她强行带走，走一步看一步。

    “师姐，密函我已送出，至于之后的事体劳烦师姐费心。”

    “我心中有数。这一路凶险重重，你们千万仔细。”

    “师姐，珍重。”他面目沉敛，颔首道。

    韶九看看他怀中的阿欢，又看着他，于槛前默立良久，直至院落空寂，再不闻人声。

    夜色逼人，灌木湿意漫入车内，卫澈无声叹息。

    卫澈离开孙巍处，给卫贺的第一个指令便是除去秦宽。不料卫贺赶到时，秦宽已然殒命，地上余一坛竹叶青歪斜。

    “你下手倒快。”再度与冬青会面，卫澈迎头便是一句。

    “替你先行料理了。”冬青神色漠然，敛袍盘腿而坐，毫无掩饰之意。

    “话说得好听。当初若非你做了他的买卖，便无此后种种事端了。敢问公子，此乃卸磨杀驴还是弃车保帅？”卫澈撩袍，与其相对而坐，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冬青静觑着他。白雾缭绕于室，茶汤在两人身畔的铜炉上滚沸。卫澈浅笑，伸手取碗舀茶。

    “不得不说，清风堂的少主实在比卫某强上许多。卫某手无缚鸡之力，不似你亲自下手还能全身而退。”

    “少庄主过谦。你虽不动武，却借刀杀人。双手不沾血，身后骸骨遍地。”

    卫澈抹茶的手一顿，面不改色地将茶汤递给冬青。

    “我已不是水吟庄少庄主了。”

    “我亦非清风堂少主。”

    “我失庄主之位拜君所赐。”

    “我不是少主，卫澈难道你不知为何？”

    两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四目对视间矛盾一触即发。茶碗内重华累沫，焕如积雪。卫澈轻瞥一眼，倏而笑了。

    “我们是要从陈年往事算起，一桩桩历数恩怨么？”他将瓷碗推至冬青近前，“好容易匀的沫饽，你先吃，一会散了多可惜。”

    “既早晚要散，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什么要紧。”厚重积沫沉沉覆住茶碗，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自然要紧，散得合适，茶汤才是上品。”卫澈注视他的眼睛深邃，“台上配合绝佳，台下就翻脸不认人了。不得不说我们是天作之合。”

    冬青闷头抿了口茶，舌尖生涩。

    “阿青，现在回头尚未晚。”卫澈认真道，“为大业牺牲自己和与她将来的岁月，真的值吗？”

    “这话从你口中道出，真是稀罕。”   一条路走来，牺牲多少人。如今他竟劝自己临阵脱逃。是什么力量让执拗的卫澈转了性子？

    “她人在西市卖鱼，你带上她去漠西。我即刻修书一封给小王爷。我与他是旧识，他必会善待你们。”

    “不必了。”   茶盏积沫轻摇，他语调淡而哀伤。

    他曾有过迟疑。那日，阿欢的答复将他私念就此斩断。他的人生从来不属于他自己，他是清风堂少主，誓一生效忠旧帝。在他亲手将自己的腿敲断之时，便已覆水难收。

    “早在安置废帝之子那日，我已做好献身准备。在此之前，还有一出戏要唱。”

    卫澈注视着他，静待他再次开口。

    “冬青要死在她的面前。唯有如此，她日后才不会囿于仇恨，不得欢愉。”

    也唯有此，他才能放下最后一丝挂念，从容走上既定之路。

    “好。君既已心定，澈必尽心配合。”卫澈面色肃肃。

    “若无玄明十四年那场宫变，你我或可成为至交。”

    清风堂少主与水吟庄少主，往来交好，或切磋武艺、谈经论道；或嬉闹玩耍、抓猫遛狗，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命运巨石滚落之时，这件寻常事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憾事。

    身边传来轻微响动，卫澈下意识低首探看。

    阿欢不安地挣动着。她俄然睁眼，茫茫地呆了半晌，支臂起身，转头却见卫澈。

    “你……我在何处？”脑中尚昏的她跳将起来，晃动的马车让其站立不稳，卫澈适时扶了一把。

    “去漠西的路上。”卫澈据实以告。

    阿欢如雷击顶，似泥雕般僵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