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青山疗养院(一)
3.青山疗养院(一)
眼皮沉重,怎么用力也睁不开,只能感受到一片柔和的黑。 一个红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红光强烈,右手下意识在虚空一抓,居然摸到一块冰凉的玻璃。 这熟悉的触感刺得魏书蔓睁开眼。 白色的天花板,阳光晒着鹅黄色被单。 她正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握着手机。 太阳xue隐隐作痛,信手抹了一把额头,沾了一手的汗。 太逼真的噩梦,她仰躺着大口喘息,平复了很长时间仍心有余悸。 放空了许久,梦里的细节快速变得模糊,魏书蔓隐约回忆起自己在公路上逃亡的残碎影像。 杀千刀的长舌鬼,从柔弱小女孩爆改巨人观,叫小鱼还是小雨还是小玉? 还有个阴桃花念了他的名字,三个字还是两个字来着? 全记不清了。外婆喷舌头她倒是记得很清楚。 于是她起身紧紧盯着卧室门口,生怕下一秒有奇怪的物种来敲门。 等了好久,什么都没发生。 理智回笼,她点亮手机屏幕,显示十月十八号,上午七点。 魏书蔓隐隐记得,昨天晚上她得到线索,青山幼儿园诱拐案受害人尸体可能被藏在城南一家废弃疗养院内。 她开车到了疗养院门口,后面的记忆被系统删除了似的,毫无印象。 还是说,这一段也是她梦里的内容? 脑海中的画面卡bug一样乱闪,一会儿是浓雾里荒凉的公路,一会儿是下水道的白骨,她揉揉太阳xue,掀开被子下床。 咔擦一声,房门的把手缓缓扭动,下一秒,房门被利落推开。 魏书蔓吓得手一抖,手机啪地摔在地板,她连连后退,坐回床面。 “以为你还在睡呢。”魏芸推门进来,看她脸色不对,快步走到床边,“我吓到你了?”她把手机捡起来,左手试探性摸摸她额头。 魏书蔓下意识地立刻躲开。 魏芸奇怪:“我是你妈,不认识了?别吓我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魏书蔓一把捏住魏芸的手腕试了试脉搏和体温,长吁一口气:“妈,你走路怎么没声儿!吓我一跳。” “你这孩子,大白天的难不成闹鬼?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我炖了骨头汤,你出去喝还是我给你端进来?” 魏书蔓偷偷又探了探她的脉搏:“不用了,我上班要迟到了,你自己喝吧,留一碗就行,我下午回来再热一热。” “上什么班,台里给你放了半个月假,你不记得了?医生说只是晕血昏迷了,没有伤到头呀,怎么失忆了?” 魏芸仔细瞧了瞧她的脸色,“喝了汤跟我再回医院看看。” 魏书蔓晕乎乎地跟着母亲走进厨房,魏芸一面盛汤一面有讲不完的话: “我当初就劝你,一个女孩子出外勤很危险,偏你还上赶着往外凑,查案子是警察的事,你说你一个记者大半夜跑去现场干什么,我当时接到医院电话,半截身子都凉了……” “对哦!我就是去了疗养院。”经魏女士一提,魏书蔓倒是想起来了,渐渐的,关于那晚的细枝末节,包括下水道的孩童遗骸和坠楼的人体碎片,一一在她脑中闪现,悲痛和恐惧感再次将她的记忆拉回到那天。 十月十三号上午,魏书蔓在城南青山区做调查。 有人举报近半个月内,桂花路那片地段经常发现被虐死的幼猫,起初是清洁工在垃圾桶翻出一包被剥了皮的剁碎的猫rou,接着陆续有人在偏僻的巷尾、植物茂密的花坛以及破口的井盖下面,发现腐臭的猫尸。 有的被剥皮后,躯干完整的封在真空袋里;有的却被剁了尾、剜掉眼珠,rou体残缺不全。 其中还出现了两只目录列明的二级保护动物,也被剥了皮,案件引起重视。 整个柳城发展不平衡,中心繁荣区集中在北部,青山是南边最边缘的局域,与外省相接,好长时间,基础设施还停在十年前的水平,近几年才有起色。 因居民少,监控设施也不完备,追查起来很困难。 电视台能掌握到的信息也有限,那天台里派了魏书蔓和另一名实习记者跟进。 到了那边,魏书蔓带着孙宇濛直奔警局。 局里负责办案的人叫宋延运,高高瘦瘦的,长得很像一个电影明星。孙宇濛差点没忍住冲上前问他要联系方式,最后秉持着职业素养,忍到调查结束才要来了他的电话号码。 他们走访了几个小时,又在唯一目击证人家里做了第二次询问笔录。 证人是七十多岁的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王奶奶,她声称见过一名男子在桂花路巷子口,朝垃圾桶丢了一个黑色塑料袋,被她捡回来,其家人打开袋子就发现了剥皮的幼猫。 但老人状况不稳定,第一次问询时就情绪失控,后来再没提供任何有效信息。 这次也没有额外收获。 几人无功而返,顺着居民楼的外置楼梯走下来,周围绿化做得很好,空气清新。 “谢谢宋警官,我们就先回了。”魏书蔓伸出手。 宋延运轻轻握了一下,马上松开:“辛苦了,开车注意安全。” 魏书蔓礼貌性点点头,目送他上了车。 她看人喜欢看眼睛,宋延运的眼型很好看,只是眼神有些冷漠。 “累吐了。小蔓姐你真是个大善人。”孙宇濛瘫倒在后座,“来的时候也是你开的车,我对不起你。” “得了。”魏书蔓瞥一眼后视镜,勾勾唇,“回去的时候换你当善人。” “没问题。” 魏书蔓把车停在酒店门口:“你先上去休息吧,我去前面路口看看。” “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嗯。” 在第一只猫被发现的地方,魏书蔓下了车,四下转了转,头顶的杆子上新装了监控,周围荒无人烟。 她蹲在电线杆边系鞋带时,在一株野花旁发现一条链子。 她现在没有捡垃圾的癖好,小时候倒是有,喜欢捡石头,魏女士说了几回没用,她继续捡。结果就是她一个劲儿往家里摆,魏芸一个劲儿偷偷往外丢。 这条细链子没什么特别,上面串的一颗木珠吸引了她。 她抽了张纸,包在珠子上捡起来细细端详。 木珠有拇指大小,她对文玩类不甚了解,看纹路和颜色,姑且叫它绿檀,上面还刻了一道浅痕,是数字“8”。 她正研究得仔细,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一步一步,慢条斯理。 巷子口空旷,足音格外响亮,“噔、噔、噔”在倒计时。 魏书蔓重重吞咽了一下,收起珠子,迅速点开手机急救键,骤然转身。 “魏小姐。” “宋警官?”魏书蔓暗松一口气,收了手里的电击棒。 宋延运扫一眼她的防身工具,失笑:“抱歉,我吓到你了?” “还好。” “暗访吗?”他慢慢走过来,魏书蔓注意到他换了便装,黑色呢大衣衬得人气质衿贵。 “没有,我就是来拍几张照片,你放心,我不会妨碍你们的。” 台内准则:不准当搅屎棍。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笑了笑,“你吃饭了么?” “啊?没有。” “我在附近订了位置,要一起吃个晚餐吗?” “好啊,麻烦你了。” “客气。” 吧台边有人在大声聊天,卡座上方的中古魔豆式灯泡很浑浊,像一条冰锥上串了五颗乳白色荔枝。 魏书蔓点了盘清水面,趁等餐的间隙问他:“宋警官是本地人吗?” “不是,家里在这边做生意,我跟着搬过来了。”他挽了挽袖口,“叫我宋延运就好。” “噢。”魏书蔓点点头,看他黑色袖口折叠一小截露出的青筋明显的手腕,肤色偏白,上面缠了一条棕黑色的手串。 她好奇:“这是檀木串吗?” 宋延运:“算是吧,确切说是沉香,檀香串是用檀木的木芯做成的,沉香是沉积的树脂。” “那这个呢,是檀木吧?我在巷口捡到的。”魏书蔓从包里翻出刚才捡来的珠子递给他。 只不过是一颗无聊的珠子而已,刚好她这个人对某些世俗意义上无聊的事物感兴趣。 宋延运看一眼,有点惊讶地接过:“绿檀。”还是他掉的那颗。 他捏着那颗木珠,轻放回她手掌心:“品质很好,只串了一颗,可能对失主来说有特别意义吧。” 檀香好似一缕可视的烟雾,缭绕而上,魏书蔓托着珠子看了半晌。 回到酒店她就在社交平台发了一则动态,意请绿檀的失主联系她。 东奔西跑大半天,她洗完澡就瘫靠在床,电视里,她的同事正在屏幕上播报本市新闻:“十月十三日是青山幼儿园诱拐案追诉期的最后一天,嫌疑人或将就此摆脱法律约束……有关人士指出……追诉期是针对未被发现的犯罪,对于已经发现的犯罪以及逃避侦察或审判的,不受追诉期的限制……” 没听几句魏书蔓倒头就睡过去了,心底还在想,自己平时的播报也这么催眠吗? 结果这一觉睡得诡谲怪诞,并由此让她大倒其霉。 梦里有座偏僻的山,周围鸟都不拉屎,鬼都没处打人。 狭窄的单行道被一扇锈迹斑驳的大铁门生生截断,褐色的铁锈已然发黑,黑屑被刀子似的阴风一刮,簌簌剥离下来。 铁门内,门卫室的外墙上,刷有几个残缺的大字,写着“青山疗养院”。 凌晨两点,大楼内的灯都灭了,只有楼下四盏短路的路灯还在亮一会儿、熄一会儿地喘气。 楼高八层,每一层的白墙皮上剜了一排六个窗户。 窗玻璃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黑,窗子像吞人的深渊巨口。 主楼后方有一栋两层的平房,平房之后搭了个齐房檐高的铁棚顶。 铁棚之下,两个残毁的臭气熏天的化粪池之间,在那杂草掩映的废弃下水道里,一卷铁皮包裹着一具童尸。 他穿着失踪时的红色毛衣、棕色布裤。起先,肌rou和皮肤还没有凹陷,眼睑的张力消失了,眼皮半耷着,瞳孔散大。 夜晚很静,山风从顶上吹到这里,吹到他后脖颈上,血液在那一片聚集,显现出红紫色的斑块。 月光漫长,淹没大地,光流到这里被深蓝色的铁皮阻断,寒冷的铁片把他冻得越来越僵硬。 月光漫长。 偶尔响起几声虫鸣,大多时间这里是沉寂的。 突然,前方的大楼里,一个老头装一胃的肿瘤走到窗户边,朝楼下吐了口痰。 他看到月光下的蓝铁皮顶像浮光跃动的海平面。 又沉寂下去了,只有腐胺挥发的声音、内脏菌群迅速繁殖的声音、腐败气泡迸裂的声音…… 柳城的冬天干燥少雨,霉变的巨人观撑满了卷成一圈的铁皮,巨量蛆蝇啃食露出污绿色腐rou下的白骨。 魏书蔓恍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 但鬼压床,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她仿佛是亲身策导这一场毫无人性的暴行的人。 大哭到喘不过气,却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他变成一具发黑的骨架。 不对,魏书蔓幡然醒悟,自己不是作案人的视角。 她更像是一个举着摄影机蹲在下水道口记录的人。 汗和泪如雨下,察觉到什么,她猛然抬头,真正的凶手挥一把铁锹迎面向她劈来。 “呼——呼……”她大汗淋漓地惊醒,上气不接下气,汗水和泪水将枕面打湿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