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关于你的诞生

    有一件事是我永远不会告诉邓兰时的。

    她沉浸在情欲中的眼睛，非常迷人，就像过于明亮的星星，令人无法长久注视。

    偶尔，那yin靡的画面会毫无缘由地闯入我的头脑，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商讨工作中。它的出现不顾时机、也不看地点，和邓兰时本人差不多。

    所以我相信自己非常爱她。

    你也知道，自小，我就不是那种会将回忆珍藏的人，到了三十岁，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真正难忘的经历，用力去记住的时刻少之又少，可以说对生活毫无感悟。这样的人，是不适合成为创作者的，即缺少人文关怀，也没有洞察力。

    ——哦，你问仅仅是这样？当然不止。我离不开她，还因为她给了我很多情感上的体验，甚至给了我不少写作的建议。中学时，我写的第一篇小说，还记得吗？那部关于密室杀人案的作品，其实书里的侦探就是她，我将她的形象，几乎原封不动地搬进了书里。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头脑聪明，油嘴滑舌，还有一些狡黠的小萌点，狐狸一般的女人，应该会有不少人喜欢。

    顺带一提，那本书的死者是我那个没能出生的弟弟，凶手则是我自己。这不意味着在现实里，我真的杀死了弟弟——他都没有出生，怎么杀？况且，直到胎死腹中，我们才知道：“哎哟，真可惜，是个儿子。”

    如果是个meimei，我还会杀吗？

    我不知道。

    总之，这才是不想让邓兰时看的真正理由。

    什么？这种爱听起来太势利了？

    你能保证自己的爱就是无私的吗？你在选择伴侣的时候，不会看对方的长相、学历、工资和家庭背景吗？如果我是个无业游民，想必邓兰时也不会愿意和我在一起的。

    我热爱自己的事业，还有它能带来的财富、名声，我爱那些用崇拜的目光看自己的粉丝，也爱我可以决定书本排版、封皮、发一篇博文还要顾虑会不会造成网络暴力的权力。在家人面前炫耀说：“我下个月没空，要飞去开签售会。”从而收获那些蠢货亲戚的注目礼，那种感觉太美妙了。我绝对不想放开。

    所以，带来这些东西的邓兰时，就是我的救世主。

    在我为“写什么才能火”而发愁时，是她给了我建议。“搞一点女权主义的东西？就是那种女性向爽文，”当时她说，“设定一个男人灭绝的世界，现在网上有相当规模的社群想看这种呢，然后呢，你还要详细地写男人是怎么灭绝的，类似性别战争的题材？哦，这样吧，就写在一个男人已经灭绝的世界，主角团逐渐发掘灭绝的历史真相，并在知悉渊源后决定不要曝光它的故事。也符合这次征文的科幻要素，还足够引起争议……”

    可笑的是，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合格的女权主义者，大部分人也不会这么认为的，既不够温和，也不够极端，既不能共情她人的苦难，也无法击败自己的苦难。然而，现在为我准备的标签，多是“女性主义作家”，即便我后来都在写一些和女不女男不男无关的三流推理小说。

    写推理小说也并非为展现高超的逻辑思维能力（一开始确实是，要强的少年人都觉得自己聪明绝顶，但是后来发现我没有这种东西），而是为了满足龌龊的虐杀欲。

    26岁那年，在编辑的建议下，我重启了中学时代的密室杀人案，最终将它扩展成了一个系列。虽然并不是正式命名，但我们私底下都叫这些书“郑延冬探案”。

    在我看来，那根本不算严格的推理小说，比较适合改编成电视剧，用来塑造某个偶像派演员的人设。

    你注意到了吧？郑延冬，这是你的名字。

    你诞生在我对邓兰时鬼鬼祟祟的窥视里，远在她发现我之前就存在了，而若要追溯这种窥视的起源，那得从更早之前说起。

    小学的某个周五，语文老师布置了作业，让每个人回家写《难忘的一天》。

    骑着单车放学，我有些走神，一路发愁该写什么，所以在小区入口处狭窄的巷子拐角，没看见那辆已经冒出车头的白色轿车，就这么撞了上去，腿被车与墙壁夹在中间，有好一会儿，都没发现自己痛得止不住地大叫。

    司机很快倒车，放开了我，我跌落在地上，本能地用手肘垫在胸腔下方，翻滚着停稳自己。背上的书包提供缓冲，好歹没磕着脑袋。

    心跳快得好像要冲破胸腔，但痛觉被温柔的大脑屏蔽了，有一段时间，我只是看着远处蓝蓝的天空和云朵发呆。

    轿车的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人。

    “小朋友，没事吧？撞到哪里了？”

    那人冷静地问，看不出一丝慌张，但一只手举着手机放在耳边，似乎在打急救电话。

    慌张的是后座上下来的女孩，踩着小碎步，跪下来，手忙脚乱地试图扶起我，却被那人喝止了：“你别动她！等下说不清楚了，等交警来，知不知道？”

    “可是，mama你看她的腿流血了，我想给她擦一下。”女孩一边说，一边在口袋里找纸巾，声音听起来快被吓哭了。

    “你别管，回车上去，听到没有！”

    女孩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看我，没再坚持，沉默着上了车。

    一经提醒，我才用手撑起自己，看向染血的长裤下端。

    顺着腿，那更重要的东西——那辆单车倒在一旁，轮毂和车篮都已经变形，显然不能再骑了。

    我这才开始害怕。

    单车坏了，mama一定会打死我。

    我想去查看它伤得重不重，还有没有救，一使力就被司机按住了。

    “哎哎，小朋友，你先别动，等一下弄到伤口了，你这个可能骨头伤到了呀。”

    “可是，可是我的单车，车坏了，完蛋了。”我觉得呼吸不上来，讲话很困难。

    “没事的没事的，阿姨赔你，你先坐着啊，阿姨叫救护车了。”

    赔了也没用，mama还是会生气的，气我不注意，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恐慌笼罩了我，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急才流下了眼泪。

    或许是为了逃避，我的魂儿飞回了几个小时前，飞回了学校，在教室里，听语文老师说要写《难忘的一天》。

    那魂儿又飞到白色轿车头顶，在高高的天空中俯视着地面上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

    忽然，我想到。

    是啊，这不就是绝佳的素材吗？

    这就是足够难忘的一天啊。

    我渐渐冷静下来，气管放松，脊背不再紧绷。

    就算很痛，就算车坏了，只要让它成为一段故事，便自然生出了价值，而不再是废料般的一无是处的过错了。

    那一刻，我把自己哄好了，眼泪停止了，理性介入，将恐惧完全驱散，只是思考着——这个故事的起承转合，要怎么整理才比较好？

    你好奇吗？唔，那篇《难忘的一天》最后得到了全班最高分。语文老师说我很有天分，能捕捉到十分微妙的细节，对悲伤与振作过程的描写也细致入微。

    她从来没有对我那样笑过，那种满意至极的笑，脑门上写着“你百分百满足了我的期待”，是很漂亮的笑容。

    我领着自己的作文稿纸，拖着打石膏的腿回到座位，被班上的学霸团体围着嘘寒问暖，同样抑制不住自己得意洋洋的笑。

    这就是“笑的传递”吧？人和人之间的爱，就是这回事吧？喜气洋洋，欢声笑语，我从来没有置身过类似场合的正中央。这样的氛围简直具有成瘾性。

    回到家，展示那张写有评语的稿纸，一向宠爱我，也最看不起我的母亲，总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你这么厉害的啊？”

    若手边有相机，我真想抓拍下来，将她那个表情永远珍藏。

    之后，我就明白了，只有在那个领域，自己是被眷顾的，就这么一头扎了进去，几乎荒废了其余所有事物。人际关系、学业、穿着打扮、时下流行……总之，这在我们这里，叫做“找到了自己的热爱”。

    然后，升上高中，邓兰时回到了我的生活里。

    像你一样敏锐的人，不需要等到这里，早在刚刚那段就猜到了吧？车上的那个女孩就是邓兰时，新学期的第一天，我就认出了她，因为她和那天一样，戴了一条叶片形状的铂金项链，而且扎着差不多的马尾辫。后来她告诉我：“那是我妈给我的出生礼物。”

    她没认出我，不奇怪。那天她可能根本就没看清我的脸，我即使看清了，也不记得她的脸，况且我身上也没什么标志性的东西。

    这个情节，对我来说，是足够戏剧性的，小说脑启动了，你肯定很无语，但我也没法控制。就这样，即便现实中，我们什么也没发生，在我的想象里，她和我之间奇妙的渊源，已经足够成为一部电影宿命般的第一幕了。

    兰时，兰时。兰时是春时，或良时，于是我粗糙地将你写作冬天，姓也只不过是因为邓和郑的相似性。怎么样，暴露了我是个绝望的文盲吧？

    我创造了你，希望由你来发现我心中的那间密室，还有在那间密室中发生的一起，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杀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