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 经典小说 - 罰紅妝在线阅读 - 第十章 寒院

第十章 寒院

    

第十章 寒院



    宋楚楚被關進寒院那日,王府就變了天。

    湘陽王的情緒,如被烈焰燒灼,又像暴雪掩埋,一日陰、一日暴,無人能捉摸。最先受罪的是小廝們,一個回話慢了,便被罰跪一個時辰;一個打翻了茶盞,當場被責板。袁總管親自請罪三回,每一次都被湘陽王的怒火燒得不敢多言,只得戰戰兢兢地退下。

    整座王府人人自危,走路不敢喘氣,連江若寧身邊的侍女也私下低聲議論:「王爺這是著了魔麼?」

    無人知曉湘陽王這數日裡的腦海,反覆回蕩著一句話:

    ——「若當初入的是旭王府……何至於傷痕累累!」

    這句話像釘子一樣,釘進他心頭,拔不出來。

    她說這句話時,眼圈泛紅,聲音顫抖。他當時只覺怒火中燒,幾乎想當場殺了她。可當殺意一閃而過,心口便像被利刃劃開,生疼到無法呼吸。

    他不是沒殺過人,不是沒懲過人,可那一刻,他忽然怕自己真的失手、怕她真的從此消失不見,怕這府裡再也聽不見她咬牙頂嘴、再也看不見她眼底不服。

    他以為自己早已將她掌控——她的行止、她的語言、她的眼淚,皆在他一念之間。他一步步逼她低頭、讓她屈膝,以為這便是馴服。可偏偏,他能掌控她的身與行,卻無法控制她的心。

    她笑給旭王看,卻從不曾對他露出那樣一抹笑意。

    他想召她來,卻又克制著。他怕自己再見她,又要發怒,又要懲罰。怕自己的失控,不小心會將那僅剩的一絲情意也碾碎。他甚至不敢召見江若寧,只怕自己暴躁的怒意,會錯落到她身上。

    他貴為親王,一身榮寵威權,此刻竟無能為力。

    江若寧將這幾日王府的變化看在眼裡。

    數日前,袁總管親自到雅竹居傳話:「王爺說近日心煩政務纏身,情緒難平,暫不便召見江娘子,吩咐奴才細心照料,雅竹居一應所需,不得稍有怠慢。」

    她垂眸應了,心中卻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府中上下皆知,數日前旭王來府作客,卻不知何故被湘陽王親自逐出。後來,宋楚楚便被罰至寒院。

    當時湘陽王說的是「目無尊卑,以下犯上」。可到底宋楚楚是如何以下犯上,沒有人知。

    從袁總管隻字片語間可知,湘陽王這幾日心緒紛亂,性子也變得陰晴不定。早晨方才吩咐要修整前院花牆,午後卻忽而震怒,責罰了兩名管事,連夜撤了安排。昨日廚下僅因一道菜不合口味,便有人受了十杖,至今臥床不起。

    她坐於窗前,看著微風拂竹,心中卻泛起難以言明的憂色。她心疼那位身負重責、難以自解的親王,也知若情勢再不止息,這王府終將不得安寧。

    思前想後,她決定這次即使被罰,有一件事也非做不可。

    寒院外風聲蕭瑟,江若寧披著素色斗篷立在門前。待粗使婆子打開門,她踏入那陰冷之地,一眼便見宋楚楚蜷坐在床榻一角,神情疏離。

    「宋娘子。」江若寧輕聲喚她。

    宋楚楚聞聲抬眸,見竟是那與她河水不犯井水的江娘子,目光有些遲鈍:「妳來做什麼?」

    江若寧走近幾步,語氣仍是溫婉:「無論妳是因何受罰,這一次王爺的怒氣非同小可,已經難以控制。」

    宋楚楚輕哼一聲:「我都已經被關在這裡了,他還想我怎麼樣?」

    江若寧沉默了片刻,終是道:「宋娘子,我知妳性子倔。但這次,妳必須服個軟。若不主動低頭,只怕此事真要無路可回了。」

    宋楚楚頹喪低聲道:「我已經認過錯了,還是進了這裡。」

    江若寧盯著她,終究忍不住問出口:「可王爺氣到至今未消,連我都不敢接近。妳到底……做了什麼?」

    宋楚楚唇角抖了抖,目光避開,不願作聲。

    江若寧輕歎:「『以下犯上』,總得有個底。若不是極重的話,他不會這般怒火難平。」

    宋楚楚終於咬了咬唇,「他說我對旭王笑了一下。」

    「笑了一下?」江若寧秀眉輕蹙。「僅此?」

    「……然後我說,若當初進的是旭王府,何至於傷痕累累。」

    江若寧霎時怔在原地。

    難怪——連旭王都被湘陽王當場逐客。

    她張了張口,半晌方吐出聲:「宋娘子……!」

    她看著宋楚楚蒼白的臉色,語氣帶著一絲焦急:「若妳在這王府再不管管自己的嘴,就真送命了!」

    「王爺是怎樣的人,妳這些日子還看不明白嗎?旁人一句話說得不妥,都得受罰。妳卻當著他的面……」江若寧氣得胸口起伏,說到這裡竟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他不是記仇的人,卻也最容不得背叛與輕蔑。妳那句話……在他耳裡就是背叛。」

    宋楚楚低著頭,身子顫了一下,聲音如絲:「我……我那只是氣話。」

    江若寧輕歎一聲。她再清楚不過,湘陽王能對女子百般寵愛,前提卻是毫無保留的順從與臣服。若非真心傾慕,只憑表面的溫順,早晚也會觸怒那位難侍的親王,落得萬劫不復。

    「……現在說什麼也無用了。他不會來,我也出不去。」宋楚楚幽幽道。

    江若寧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忽而開口:

    「我能引他過來。至於他見了妳,是更怒還是心軟……就要看妳自己的造化了。」

    翌日清晨,天未亮透,江若寧便求見湘陽王。

    他坐於書案前,燈火映著他眉眼,神色陰沉,指間捻著卷冊,一頁翻過卻久久未曾落目。

    江若寧輕步入內,行至一旁福身。

    湘陽王目光掃過她,語氣淡淡帶著疲憊:「本王近日未召人,江娘子怎麼來了?」

    江若寧微微抬眸,神色凝重:「宋娘子自被罰後,滴水未進,昨夜更是昏厥。妾擔心她熬不過今晨,特來求王爺走一趟。」

    湘陽王冷笑一聲,語帶譏諷:「她裝病,也不是第一次了。」

    江若寧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王爺,據送飯嬤嬤所言,她高燒不退已兩日。若真出了事,王爺連一面都不肯見……日後……恐怕永寧侯那邊難以交代。」

    他眉間深鎖,指尖不自覺捻緊卷冊邊角。

    終於,他起身,衣袍微動,寒氣席來。

    他低聲吩咐:「備轎,去寒院。」

    宋楚楚正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眼神迷離,倦意與無助交織。忽然,門被人推開,吱呀一聲,劃破了死水般的靜默。她猛地抬頭,視線在朦朧中定格——

    一襲墨色衣袍逆著微亮的天光立於門扉,一道熟悉而高峻的身影漸漸清晰,輪廓沉穩、目光深冷——是他。

    宋楚楚心跳猛然加速,胸口像被什麼重物壓著,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湘陽王步入屋內,腳步沉靜無聲,目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確實有些憔悴,卻並無虛弱至病重之態,眼中甚至還帶著隱隱的倔強。

    他眉頭微蹙,冷聲道:「連江若寧也學會跟本王撒謊了。」

    話音剛落,他衣袍一動,轉身欲走。

    忽然,宋楚楚快步上前,從後面緊緊抱住他的腰,兩手環繞,帶著不肯放棄的哀求。

    她的聲音幾不可聞:「王爺,不要留妾在這裡……」

    湘陽王腳步一頓,感受到她溫熱的體溫和微微的顫抖,沉默了良久。

    宋楚楚見他未掙開她,也未離開,隨即求道:「王爺……您已關了妾五日……妾是否還不能贖回一句錯話?」

    聞言,他掙開她的手,轉身俯視著她,神色冷漠:「是錯話,還是真心話?」

    她唇瓣輕顫,片刻才低聲道:「是氣話……當日妾氣上心頭,不知輕重……」

    湘陽王盯著她的眼,聲音冷的似刀:「對旭王嫣然一笑的是妳,妳有何氣?」

    宋楚楚眼眶微紅,輕道:「那一笑只是重遇故人的喜悅,別無其他。氣……」她垂首,不敢再直視他雙眼,「氣是氣……妾自入府,從未存過旁念,王爺卻質疑妾。」

    她抬頭,眸中盡是委屈道:「妾縱使不識大體,卻知道自己屬於誰。」

    湘陽王目光微動,像是被什麼觸到心弦。

    但他沒有說話,下一瞬轉身快步離去,身影決絕,背脊卻微微僵硬。

    「砰」的一聲,門闔上了。

    屋內重歸寂靜,寒風透縫而入,吹得燈火晃動,影影綽綽。

    宋楚楚怔怔立在原地,眼淚一滴滴落下來。直至哭累了,便伏在冷硬的塌上睡著了。

    翌日天還未亮,寒院門外便傳來細細腳步聲。

    杏兒匆匆推門而入,滿臉驚喜:「娘子!奴婢來接您回怡然軒了!」

    她身後兩名內侍已備好轎輿,還有乾淨的披風、暖手爐,屋外小廚正炊煙裊裊,一早便熬上了補湯。

    宋楚楚微怔,眨了眨紅腫的雙眼,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杏兒小聲道:「是王爺吩咐的,說娘子身子虛了,寒院不宜久居,讓奴婢好好照料。」

    她指尖微蜷,緊緊抓著披風一角,心中卻說不清此刻究竟是暖,還是更冷。

    這位親王,她愈發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