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 经典小说 - 你是我唯一的家在线阅读 - 第二章 門縫外的幽靈

第二章 門縫外的幽靈

    

第二章 門縫外的幽靈



    回家的路很短,卻走得異常漫長而沉重。他像一道沉默的、沒有重量的影子,緊緊跟在我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步伐很輕,卻始終保持著那個精準的距離——一個隨時可以轉身逃離或者……做出其他反應的距離。

    我掏出鑰匙,打開那扇厚重、冰冷、散發著無機質氣息的家門。他停在玄關,瘦小的身影被空曠死寂的客廳襯托得無比渺小,像一棵在狂風中傷痕累累、隨時會折斷的小樹苗。

    「進來吧。」我側身。

    他遲疑了半秒,才邁步進來,赤著的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幾乎沒有聲音。

    我走進臥室,在衣櫃深處翻找,拿出一件自己初中時買的、洗得發白的寬大舊T恤,遞給他。「浴室在那邊。」我指了指方向,「水是熱的,放心洗。」我的目光掃過他破爛的衣衫下隱約可見的傷痕,停頓了一下,聲音放得更緩和:「門……我不會鎖。」這句話,像是某種無聲的承諾。

    他接過柔軟的棉質衣服,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捏著布料,指節再次泛起用力過度的白色。他沒有立刻走向浴室,反而抬起頭,那雙過於沉靜的黑眸直視著我,帶著一種穿透性的、近乎解剖般的審視。

    他看了我幾秒鐘,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極輕地抿了一下,然後抱著衣服,像一縷幽魂,安靜地、快速地閃身進了浴室。

    門被輕輕關上。

    沒有反鎖的「咔噠」聲。

    幾秒鐘後,嘩啦啦的水聲響起,打破了房子裡令人窒息的死寂。這棟埋葬了我所有歡笑和溫暖的墳墓,第一次被另一種活物的聲響填滿。

    我背靠著冰冷的沙發,滑坐到客廳地板上。聽著那持續不斷的水流聲,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緩慢地跳動著。一種陌生的、沉重的、彷彿帶著不祥預感的羈絆,正悄然滋生,纏繞上我的四肢百骸。

    他洗了很久很久。久到水聲停止後,又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浴室的門才被從裡面,小心翼翼地拉開了一條縫隙。

    一顆濕漉漉的小腦袋探了出來。洗去了泥污的臉龐,在燈光下顯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精緻卻脆弱。濕髮貼在額角,水珠順著發梢滴落。那件巨大的T恤罩在他身上,空蕩蕩地垂掛著,衣擺幾乎蓋到膝蓋,更顯得他瘦骨嶙峋,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跑。

    洗淨後,他手臂和脖頸上那些新舊交疊的傷痕,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更加猙獰刺眼。尤其是靠近肩膀和後頸的位置,似乎有幾道深色的、形狀古怪的烙印痕跡,一閃而過,被他微微側頭時垂落的濕髮半遮住。

    他赤腳站在浴室門口的光影交界處,像一隻剛從冰冷湖水中爬出來、濕透的、無處落腳的幽靈。

    「我洗好了。」他的聲音很低,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但那雙眼睛,卻飛快地掃視了一圈空曠的客廳,最後才落回到我身上。那眼神深處,似乎藏著一絲極其隱晦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茫然?或者,是對眼前這點「安穩」的不確定?

    「嗯。」我應了一聲,撐著沙發站起身,走進廚房。打開冰箱,裡面除了礦泉水幾乎空空如也。我找到一盒未開封的牛奶,倒了一杯,放進微波爐加熱。

    溫熱的牛奶遞到他面前。

    他沒有立刻伸手。先是看了看那冒著絲絲熱氣的白色液體,又抬起眼看了看我,眼神裡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評估。然後,才伸出那雙有著明顯傷痕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溫熱的玻璃杯。指尖觸碰到杯壁的溫暖時,他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他沒有說謝謝。只是用雙手緊緊地、牢牢地捧住杯子,彷彿那不是一杯牛奶,而是某種失而復得、卻又極其脆弱的東西,稍不留神就會破碎消失。他的指腹,在不經意間,輕輕擦過我的手指。

    冰涼的觸感。

    「你有名字嗎?」我打破沉默,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他捧著溫熱的杯子,沉默了片刻。那雙沉靜的眼眸裡,似乎有極其遙遠的東西閃過,快得抓不住。然後,他用那平穩的、沒有起伏的語調回答:「……小哲。」聲音有些乾澀,「他們……以前這樣叫我。」提及「他們」時,語氣依舊平淡,但捧著杯子的手指,卻無意識地收緊了一瞬。

    「小哲。」我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此刻聽起來輕飄飄的,卻承載著難以想像的沉重。

    他抬起眼,那雙幽深的眸子安靜地看向我:「妳呢?」

    「沈韻。」我說,「神韻的韻。」

    他微微歪了下頭,小小的動作帶著一絲不合年齡的審視感,像是在無聲地咀嚼這個名字的含義。片刻後,他再次開口,聲音裡多了一絲幾乎難以捕捉的、試探性的緊繃:「那我可以叫妳……沈姐嗎?」

    不是阿姨,不是jiejie。是「沈姐」。這個稱呼帶著一種刻意劃出的距離感,卻又隱含著一絲尋求錨點的意味。

    我看著他。那張洗乾淨後更顯蒼白精緻的小臉,在燈光下脆弱得像易碎的瓷器。他眼中那點幾乎看不見的、隱藏得很好的緊繃和試探,像一根極細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內心厚厚的麻木冰層。

    一股陌生的酸澀感湧上喉嚨。我點了點頭,聲音有些發緊:「當然可以。」

    夜深了。城市的微光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滲進來,勉強勾勒出房間的輪廓。

    我把臥室裡那張柔軟的大床讓給他。自己則在床邊的地板上鋪了被褥。

    關了燈,房間陷入一片朦朧的灰暗。我躺在地鋪上,睜著眼,盯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斑。父母的音容笑貌、刺耳的剎車聲、葬禮上空洞的哀樂……無數碎片在黑暗中翻湧、撕扯。

    就在我以為身旁的呼吸聲已經趨於平穩時,一陣極其輕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響起。

    黑暗中,一個小小的、冰涼的身體,無聲無息地靠近了我的地鋪邊緣。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沒有說話,像一個凝固在黑暗中的剪影,等待著什麼。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視線,固執地、帶著無形重量地落在我的方向。

    「怎麼了?」我低聲問,撐起半個身子。

    他站在陰影裡,沉默著。黑暗中,只能聽到他壓抑的、比平時稍顯急促的呼吸聲,帶著細微的顫抖。他似乎在掙扎,過了漫長的幾秒鐘,才用一種近乎氣音、輕得幾乎要被黑暗吞沒的聲音說:「……可以……躺妳旁邊嗎?」

    不是請求。更像是一種帶著恐懼的、必須達成的宣告。平靜的偽裝下,裂開了一道縫隙,洩露出深藏的脆弱。

    「害怕?」我輕聲問。

    他沒有回答。黑暗中,他向前挪了很小很小的一步,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他依舊沉默著,但那沉默本身,和他細微顫抖的呼吸,已經是最好的答案——一種對黑暗與孤獨深入骨髓的恐懼。

    我無聲地嘆了口氣,往旁邊挪了挪身體,掀開被子的一角:「進來吧。」

    他像一道沒有溫度的影子,極快地滑進了被窩。動作輕得幾乎沒有重量。他躺在我身邊,身體卻僵硬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刻意與我保持著幾公分的距離,彷彿那是一條不可逾越的界限。他的背脊繃得筆直,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頭頂上方無盡的黑暗,連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輕又淺,彷彿害怕稍微用力一點,就會驚醒蟄伏在黑暗中的怪物,或者……墜回那個他曾逃離的、真實的地獄。

    我拉過被子,輕輕蓋住他冰涼瘦小的身體。當被角觸碰到他時,他整個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像被電流擊中。但他沒有動,也沒有出聲,只是更加僵硬了。

    「睡吧,小哲。」我在黑暗中低語,聲音輕得像嘆息,「這裡……很安全。」這句話,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我自己聽?連我自己也無法分辨。

    他沒有回應。身體依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但過了一會兒,我能感覺到他那過於緊繃的神經似乎稍微、極其輕微地鬆懈了那麼一絲絲。時間在黑暗中無聲流淌。他刻意壓抑的呼吸聲,終於一點點、一點點地變得綿長而均勻。

    他睡著了。

    即使在沉沉的睡夢中,他那雙秀氣的眉毛依然微微蹙著,在眉心留下一道淺淺的褶皺,彷彿連夢境也無法擺脫無形的痛苦。一隻冰涼的小手,不知何時,悄悄地從他自己的被窩裡探出,摸索著,然後緊緊地、用盡全身力氣般攥住了我睡衣的一角。力道大得驚人,指節因用力而死死地泛著白。

    我側過頭,在朦朧的微光中,凝視著他模糊的睡顏。這個安靜得過分、滿身舊傷新痕、彷彿從煉獄深處爬出來的男孩,在我最想毀滅自己的那一刻,用他同樣破碎卻沉靜的存在,生生拉住了我墜落的腳步。他用他那些無聲的傷痛和小心翼翼的偽裝,暫時填滿了我空洞的絕望。

    我們像兩艘在驚濤駭浪中偶然碰撞的破船,用彼此殘缺的軀殼,勉強搭建成一個臨時停泊的港灣。這港灣搖搖欲墜,佈滿裂痕,散發著潮濕腐朽的氣息,隨時可能被下一道巨浪拍得粉碎。

    但至少……在這一刻,它存在著。

    冰冷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滑過我的太陽xue,沒入鬢角。我輕輕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冰冷而稀薄。對著無邊的黑暗,也對著身旁這個在睡夢中依舊攥緊我衣角、彷彿抓住救命稻草的小生命,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氣音低語:

    「生日……快樂,沈韻。」

    今天,我沒有死。

    但我知道,從帶上小哲、踏入這扇家門的那一刻起,某種更加深沉、更加不可預知的漩渦,才剛剛開始轉動。他攥著我衣角的那隻手,像一道無形的鎖鏈,將我們牢牢捆綁在一起,墜向那佈滿禁忌荊棘與毀滅火焰的深淵。這個所謂的「家」,終將成為我們共同沉淪的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