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推門之前
第三章:推門之前
隔日 學校裡我也不是完全沒朋友,早上第一節課後,系上柏皓學長主動來找我,笑得很自然,語氣卻帶點小小的認真。 他平常在那間道館擔任助教。昨天傍晚,他正好結束助教工作從館裡出來,不經意瞥見了我。那時,我正低著頭,背影顯得格外落寞,一步步從道館門口離開。他認出了我,卻沒有出聲叫住。 他知道,我最近情緒低落,一直悶著,什麼活動都推掉,課餘之間,特意來找我聊: 「你最近真的太悶了,顧隱,」他說,「我有跟道館教練聊過了,他本來是只收國小到高中……但我提了你的狀況,教練說如果你願意從白帶開始學,不介意跟年紀小一點的孩子一起,他很樂意讓你來。」他輕輕拍拍我的肩膀。 我抬起頭,他笑得很像沒什麼大不了似的。 「來這裡的孩子很多,你的年紀可能比他們大一些,但練習這件事,從來就沒有太晚這種事。感覺你有時候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怎麼說對吧?」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我時,眼神溫和而堅定,有點像是在等我自己打開一扇門。 「那不是比誰厲害的地方,而是一起成長、互相扶持的地方。教練人很好,孩子們也單純,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陪著你去,感覺一下,不要什麼都一個人扛著,好嗎?」 放學後,我其實沒有特別想繞過來,腳好像自己走的,連猶豫一下都沒有。 我來到道館附近巷口那塊黑底白字的招牌——「鍛境跆拳道館」。 抬起頭時,夕陽斜照,柔柔地落在我臉上,染出一層溫暖的紅暈。 就像昨天的我,還沒從這裡離開過。 腳步還沒踏進去,顧隱的視線就被右側玻璃門上的一張公告吸引住了。 一張白底黑字的A4紙,貼得平整,邊角壓著透明膠帶,標題醒目而筆直地寫著: 【鍛境跆拳道 招生對象公告】 為維持課程品質與教學規劃, 本道館僅招收: 國小一至六年級 、 國中一至三年級、 高中一至三年級 之在學學生。 暫不開放成人報名,敬請見諒。 如有相關疑問,歡迎洽詢櫃檯或來電洽詢。 感謝您的諒解與支持! ––鍛境跆拳道館 敬啟 ※本館僅開放男性學員報名※ 那句「僅開放男性學員」映入眼底時,我的心臟,竟不是如釋重負,而是更重了一點。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男生。生理如此,法律如此。但對我來說這幾個字,卻像是一道用陽剛氣息堆築的牆,把「男同志」這件事藏得更深、更遠。 我想起那位學長,總是站得筆直,笑容沉穩,不管在哪都像一根主樑般穩固。 昨晚學長傳訊來:「我覺得你可以來這裡試試看,會有人接住你。」 我看了很久才回:「真的嗎?不會太奇怪?」 學長傳了一張他與館內小朋友練習的照片。 他從未說過什麼,但我知道,自己之所以會站在這裡,有一大半是為了他。 然而,那些孩子的腳步聲,那些歡笑聲與呼喊,那些「純男孩」的空間,對我來說,其實也有些陌生。 我不像他們。我太過沈靜,不夠爽朗、不愛鬧,不喜歡團體衝撞;我會看學長練習時流汗的輪廓,會有點慌張,會在夜裡回想起我們對話的每一個停頓。 我不確定,「只招男生」的道館,是不是也招收像我這樣的「男生」。 我低下頭,摸了摸口袋裡,那張昨天學長拿給我的報名表,我尚未填寫。 道館裡可能會知道我是例外,是特例。 但特例,從不代表歡迎。 我抬頭,門裡面傳來孩子們的喊叫聲與踢擊聲。 我還記得學長說:「雖然會跟小朋友一起,但我想大家都會包容你。」 那句話,是安慰?還是預告? 我深吸一口氣,指尖冰冷。我握住門把,彷彿那不是一扇道館的門,而是一道關於自我、關於渴望秘密的界線。 迎面向我走來的是柏皓學長。他大我一屆,校園裡傳聞中認真,時常關心學弟的人,每次看到他都有著溫暖的笑容。他除了道館裡擔任助教之外,也是校園內的跆拳社長;時常看到他在校園裡穿著跆拳道服,綁著黑色道帶,腳上穿著布希鞋(又稱洞洞鞋)。 他沒注意的是,他在跟我講話時或轉身離開時,我都頭低低地在看他的腳。 腳背乾淨,面上帶有練習後微濕汗水。 今天他從道館內走出來時是赤腳,足弓弧線的膚色比我想像得深些,大概是長年練習的結果。腳趾站得很穩,不外翻也不蜷縮。相比起來,我的腳像剛出生的小鹿。 門口立著一座簡約的木質鞋櫃,地上鋪有一層防滑踏墊,層層疊疊地擺滿了學員的鞋子,排列整齊。 從迷你的卡通鞋到青春期孩子的高筒球鞋,每一雙都靜靜守候主人的歸來。靠近鞋櫃,空氣中浮著一股混合氣味:襪子長時間悶熱所積的濕氣,鞋底殘留的酸臭,像是某種運動後留下的沉積氣味,揮之不去,卻也彷彿是陌生世界的氣息。 他停在我面前,語氣平靜但不失禮貌:「學弟,你來啦。裡面還有空位,記得先脫鞋喔。」 簡單一句話,卻讓我的肩膀微不可察地一震。我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運動鞋,忽然意識到,我得在這陌生的空間裡,當著別人的面,露出自己的腳。我很少赤腳,就連在家也時常穿著襪子,那是種自我保護。 我不討厭自己的腳,卻也沒準備好讓人看見;但另一部分,是連自己都還說不出口的慾望。 我蹲下,慢慢解開鞋帶,指節因壓力而微微泛白。鞋子一脫下,那些藏著熱氣立刻與外頭涼涼的空氣交會,我幾乎立刻拉緊襪口想再遮掩一點。 我不是在「脫」——我是在「拔」,是在把一層不夠堅硬的保護強行撕下來;不是給別人看,而是沒辦法再藏了。 但學長還站在那裡,並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等著。那雙腳早已赤裸站在小玄關的木質地面上,穩穩的,沒有遲疑。 我咬了咬牙,把襪口捲起。我不敢抬頭,彷彿只要視線交會,就會讓對方真的注意到我腳掌的乾皮或趾縫的蒼白。我把襪子收進鞋內,然後站起來。地面冰涼,腳掌剛貼上去的瞬間,我彷彿赤裸地暴露在這陌生的空間裡。 「走這裡。」學長轉身,語氣溫和。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跟著那道背影走進道館,赤腳的第一步,像跨過了某種難為情與內斂的界線,也讓我嗅到一點,未知的改變正悄悄開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