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天上人间
番外:天上人间
桃花流水春去也。 她素来对时光悠悠有些迟钝,但她记得糖宝褪下壳茧是每年一次,不知不觉已在她手中集了二十个,故人都茁壮地生长着,有人走马天下,也有人问剑听秋,在这翩翩的秋风里,故人如叶,今日就要落在她面前,她肩头那只小小虫子摇头晃脑,对着她的耳朵说:“爹爹!是爹爹!”她笑笑:是的,今天东方彧卿会来长留山。 而且,不止东方。花千骨掰了一下手指头,一,二,三……还真是不少呢。 她不好意思去打扰清修的师尊,于是在长留山上另辟了一块地,专门用作今日的聚会。岁月匆匆,不免让人感叹,她卸去了从前的双丫髻,一环一环抖落,一落便一个十年,然后她拿起白子画的玉簪,一圈一圈扎紧,她抬起头,铜镜中的女子眉目清明,高高箍着一个云山髻,身体修长,竟也成大人了。 白子画收她作门内弟子的时候,她还是灰头土脸,如今,倒确实配得上掌门首徒这个名号。 她摸摸头,簪尖锐利,她一按,指头有明显的痛觉,她看着自己的手,镜中红烛长燃,白日也不停歇,她去触摸那点幻没的光芒,心底问了一句:梦耶,非耶。 罢了,她起身赴宴。 她倒怪,不设琉璃榻,不摆玉壶酒,绿茵如棉,席地而坐,斟来长留的水,便作琥珀光,挟来南海的鱼,充当龙肝凤髓,另外再摆几个土瓷杯子,盛水高低不一,竹筷打在上面,煞是清脆好听。 轻水取笑她:你跟着尊上多年,便学上他的风雅性格了?倘若我是那斤斤计较的人,看你今日准备的这样寒酸,光这壶长留水我也要跟你抢完!花千骨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倚着她后背:你便是全喝光了我也不说二话,那水我用益母草泡了好些日子,正是为你……她反手抚摸着轻水的肚腹,和你腹中的孩子着想呢。 轻水哑然,这事她甚至还没轩辕朗说过,不知她是怎么看出的?于是掐起花千骨的面皮:好你个花小骨,几日不见,术法又精进了,什么时候修得大成,我和轩辕要摆三天三夜的好席面,来请你做这孩子的义母。 那是自然,花千骨哈哈一笑,捉住她,一同仰倒在草地上嬉戏,忽然撞到一个人脚边,抬头一看,端的风华绝代,雌雄莫辨的一张脸。 杀阡陌拿手里头发打卷玩:我还想着,小不点要几时才能注意到我呢? 杀jiejie!她爬起来,额头有片草屑,杀阡陌扒住,吐出一口兰息将其吹去,她被这波荡动人的仪态迷的七荤八素,最终还是记起自己想说什么:杀jiejie,你真是令我好惊喜,我本以为你来不了了呢!对方翻了个妩媚的白眼:我杀阡陌想进一个地方,哪有进不了的,我与那白子画虽是死对头,我现在一没杀他弟子,二不侵他山门,他若还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便打到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哼。 花千骨早习惯了他这彪悍的说话方式:快坐吧我的好jiejie,等会儿东方也要来了。 说曹cao曹cao到,蓝衫公子打着扇子,听见她们议论,狐狸眼弯弯:老远便听见你们在唤我,果然是被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身姿给迷住了吧,如此念念不忘。 杀阡陌皱鼻子打个哈欠,对上述观点表示并不赞同。 轩辕朗把轻水拉走了,还递送了一个礼物,花千骨一看,原来是个小小玉剑,打磨得剔透玲珑,上书悯生二字。 她正把玩,爱不释手,听见朗哥哥的声音徐徐入耳:还得多谢千骨和尊上多年帮我平叛,现如今悯生剑用封印在水银匣子里,已有许久没有发出红光预兆灾难了。花千骨感叹:那真是天大的好事,当年叛乱,瘟神肆掠百姓流离,京都城外竟无一寸立锥之地,那人间惨剧,她再也不想看见一遍。 于是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东方不知哪来那么多故事,个个跌宕起伏,抓人眼球,小骨在旁边吃着烤鱼,一时入迷,嘴都忘了关上,糖宝坐在她手上,听到兴处,脑袋一顶,差点让她咬掉舌头。 杀阡陌对其嗤之以鼻,故事有什么好听的,美容养颜才是真道理,说罢从袖里掏出几盒灵珠玉露,胭脂一样,倒在掌心,又细细地涂上小骨面颊眼尾,一瞬间小骨便红润清秀,顾盼生辉,杀阡陌左看看右看看,大喜,决定回去给单春秋也用用这个。 轻水和轩辕朗在说人间事,不可否认,虽然当初轩辕朗看着吊儿郎当,经过历练过后确实有了一番人间帝王的气派,他说等再过几年,女户文书的政策贯彻完毕了,宫中便可以设立女官职位,轻水不再受王公大臣掣肘,也可以替他参知政事了。 千骨在一旁听着,眼里亮晶晶。其实她也给朔风火夕舞青萝一帮人递去过请柬,不过朔风来信,说自己寻亲去了,火舞二人正在互相追杀,信鸽怕是给无意中成了剑下亡魂。 汉文皇帝有高台,此日登临曙色开。三晋云山皆北向,二陵风雨自东来。关门令尹谁能识,河上仙翁去不回。且欲近寻彭泽宰,陶然共醉菊花杯。 叶满归城,故人长安。她想,这是她遇到过的最好的一个秋天。 吱吱。夜悄悄,她推开大门,殿内四柱冷清沉立,烛台的神兽展翅欲飞,半阖细眼,琉璃红瓦色泽幽幽,溜过一轮月光。 “玩得好吗?”她反手扣紧了大门,低头:“……还,还不错。” 他高山冷石一样的脸从阴影里剥蚀出来,正垂眼抚琴:“我看到了,近些年来,杀阡陌嘴上猖狂,私下却不再有抢夺神器的动作,轩辕朗挑起了大任,凡间京城是一片安居乐业的融融景象,你们这一代的几个弟子都很争气,天资聪颖,未有一人在外途中落下修行,只是那个东方彧卿……”“东方,他怎样?”“他心思诡谲,如非必要,不要过多接触。” 她默默不作声,仍旧跪在离他八丈远的地方。他指尖的琴声,如水滴,如珠玉,滚落在殿中,清辉满地,她闭着眼睛,数曲子里的宫商角徵羽。 他拂平哕哕不息的琴弦,收去了江海涛浪的壮阔,下令:“过来。” 她依言行事,坐在他旁边,鼻尖一动,她甚至能闻见他衣袖上的冷梅香。 冰凉的手指穿行她的发间,用力一拔,青丝曼妙,落了满背。她刚想惊呼,那双手把她按住,复又匆匆,像翻飞的蝴蝶。 最后一步,牢牢插进去:“有一缕发丝扯得过于紧了,你没感受到吗?” 怪不得有一块头皮那么酸痛呢,她龇牙咧嘴,又想起一个事:“咦,师父,您不是在清修吗,怎么出关了?” “我以往入关,都是为了化解生死劫,突破十重天,但这次,或许冥冥中早有暗示,我知道,自己再怎么也是徒劳,不如早些出关,还能多陪你些时日。” 她愣住,脑袋里有生锈的齿轮,轧轧:“那你……”她反应过来失言:“那师父,您还有,多少日子?” 他的手抚摸她肩头流泻的青丝:“这你倒不用担心,至少还有三四百年吧,如果你不修行,甚至足够看顾完你的一生。” 她落寞地笑笑,顺势卧在他膝头:“师尊,你这次闭关这么久,小骨好想你啊。” 白子画顿了顿:“哦,是吗。我看你和他们聚会,倒是十分欢欣呢。”“他们都是我的旧日好友,我本也想邀请您来的,可是师父您不是闭关了嘛。”“倒成我的不是。” 她抬起头,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决定坦白:“……师尊,说起人间好友这个事,其实,我还有一位,只是他与我相识微末,音信渺茫,当年我与师父游历天下,特地打听过他的消息,不料如镜花落水,总成一梦。” 抚摸她头发的手停下来,“他是谁?”“他叫墨冰,师父认识吗?” 大殿里,夜晚总蒙覆着一层寒凉水汽,水汽更比青瓷脆弱,嘭的一声,瓷心炸裂。 “你很想找他?”“上次我过绝情池水,发生异样,师父大概也是知道的,”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当时我跟您说心悦东方,其实是撒了谎,现在想来,那个令我动情的人应该是,应该是墨冰。” 铮。他无意碰到了将将平复的古琴。 “……忘了他吧。”“啊,为什么。” 他喉间有千言万语,千言万语都是堵塞的棉絮,或许他应该早一点坦白,但他不想,他莫名不想。于是这个秘密沾了水,湿且沉地放置在秘密的湖里,今日被提拎起,看照分明。这个孩子的眼神光正堂堂,他竟久违地感受到一种悚然。 “他不是良人,不值得你托付终身。”他下此结论。 “可是,可是我想找见他,哪怕一次也好,让我知道他在干什么,是否安危,当年他救了我和爹爹,我甚至没能和他正式道谢。” “你不用找他了,他现在很好。”“啊,师父是怎样知道的?难道你们认识”“不认识”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只不过你都知道用观微推算轻水的孕期,难道忘了你的术法都是我教的了吗?”“也对哦……” 良久,“师父,您说他,娶妻生子了吗?” “不会。” 因为他已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就在他身旁,就在他怀中。 “唉,真是遗憾,再过个二十年,或许他已生老病死,仙凡有别,我观这长留春秋不过几次桃花开谢,几个为师父作羹汤三餐的日夜,而于他,只怕几尽风雨,物是人非。” “缘分至此,不必强求,或许他也修了仙,只是你没看到罢了。” “小骨,小骨?”她玩的很累,安睡了。他把她扶至肩头。抱出殿门,月上中天,这个人如一块皎色河岸旁的溪石,眼底水光脉脉,不知他现下在想什么。 入关太久,他错过了许多与她相处的好时光。 他会一一补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