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霞生(8)
第十二章 霞生(8)
风从巷口灌进来,冷得像是浸过水。铁匠铺的门半掩,门缝里透出一缕幽蓝,像一只竖着的瞳仁。 岑夙抬手摁住铁锤尾环,灵息微探,便收了诀,目光一寸寸移向门外的巷口。 少年跌跌撞撞跑到他们面前,胸口急促起伏。 橘黄光晕照亮三人的面孔,也映出少年惊惧至极、毫无血色的神情。 风声忽变。自巷尾滚来的湿冷——像远处有一整片阴水被人掀翻。青瓦上的霜渣“簌簌”落下,纸糊窗扇被冷风压得鼓鼓瘪瘪,街角的铜铃只响了一声,便像被捏住了喉咙。 祁瑾已缓缓前移半步,背影挡在门槛斜外。 巷尾的黑影猛然抬起,像一面沾血的布被人朝这边猛烈抖开。黑雾铺地扑来,还未到门前,便先探出一只细长的手,五指如钩,指甲掠过墙角时“吱——”地刮出一串刺响。恶鬼的脸从雾里挤出半张,水泡样的白眼翻了翻,獠齿在黑水里一明一灭。 祁瑾抬掌,掌心黑莲一开一合,流转着幽蓝光纹的"界"悄然撑开,像一道坚韧无比的水膜屏障,将第一股汹涌阴冷的鬼气狂潮稳稳摁住! 刺骨的冷风生生折返回去,浓稠的黑雾"砰"地撞在那层无形的弧面上,疯狂鼓胀,挤压出极丑恶的弯度,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岑夙这才并指起手,第一诀轻落在铁锤锤面。净灵阵如水纹滴开,细白的符线一圈圈扣住锤身。铁锤轻颤,深处那缕“回声”仿佛被唤醒,弱弱抖了一下。 黑雾像被连心之物扯了一下,骤然暴躁,整团压向门前。祁瑾并不迎上去,只把界面向外倾了半寸,让冲击力斜着泄过去,避开阵心的直线。 第二诀点下,铁锤里那道细白终于浮出一线,细得像一根被光擦亮的发丝。她沉住气,用剑鞘当尺,横压在阵心上,令那根白线不至于乱跳。她没看门外,声音冷静:“第三诀落时,泼水。” 黑雾陡然尖笑,带着潮湿的腥气扑打在无形之界上:“想抢我的——” 笑声未尽,岑夙腕上一翻,第三诀扣在锤尾铁环上,符火“噗”地窜起一缕小白焰。 “泼!”她断声。 “哗啦——” 林祈安把整桶冷水直直泼向炉口,蓝焰遇水炸开,溅起无数尖细的嘶啸,可火势竟并未借势而盛,反被水压死了一截。槐木阴火被掐住了喉咙,屋里的森寒像被拧断了来路。 那一瞬,恶鬼整团一滞。 它借那一炉常明之火在此城夜里“有门可走”。门被水灭,路一断,阴气回流,黑雾像被抽空支点,猛地塌下去一寸。 祁瑾掌心黑纹一收一放,趁势把界面向前推进半寸,像用极柔的水将它再往回“按”了下去。他避开岑夙的侧线,所有力道都从斜角切入,把黑雾别在门框与地面之间。 岑夙趁势将引魂符贴上,白线“噌”地亮了半寸,像被人一把从泥里提起。门外黑雾惨嚎,扭曲的半张脸皮直接崩开一道口子,不流血,只往下淌黑水。 “……祈安……”极轻极轻的一声,像隔着千层纱,从白线另一端传来。 林祈安整个人一抖,眼泪一下涌出来,却死死捂住嘴巴,没喊出声。 岑夙不抬眼,咬破指尖,一滴血按在锤面最浅的凹纹里。符声骤起,白线自锤中牵出,摇摇欲断。她低声念决:“借血为契,魂归吾前!” 那丝魂气终于被扯动,却虚弱得仿佛风中残烛,随时要灭。岑夙急急加持灵力,仍旧稳不住。 祁瑾目光一冷,掌心黑莲骤然盛开,顺着白线爬上去,将那缕魂息牢牢裹住。他低声咒道:“冥力为烛——” 森寒的气息顿时笼罩四方。残魂在黑莲之力中颤了颤,竟奇迹般稳住,被生生托出,悬在祁瑾掌心,像一粒脆弱的微光。 “祁瑾!”岑夙低声呵斥,“你这是逆转护魂,会伤你鬼力!” 祁瑾唇色已发白:“……没关系。若这一缕散了,他便再也见不到父亲。反正我,不缺鬼力。” 随着残魂被强行剥离护住,恶鬼发出撕心裂肺、饱含无尽怨毒的尖啸! 整团黑雾像被活生生剜去了心脏般剧烈抽搐、翻滚!力量瞬间暴跌! 它彻底疯狂,浓雾凝成一只巨大的、滴着黑水的利爪,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直扑正在竭力护持魂火的祁瑾!速度之快,撕裂空气! 岑夙抬手掐决。 恶鬼尖啸着扑来,黑雾翻涌,街口的瓦片瞬间被震得“哗啦”崩落,夜风卷起如同万鬼同哭。 寒霜骤降,符纹化作无数细若发丝的裂痕,笔直蔓延,将翻涌的黑雾切割。空气中响起仿佛刀刃划破骨髓的声音,令人汗毛直竖。 恶鬼尖啸,雾气被逼散,一具狰狞的形体终于从阴气中被逼现——它披着破碎的黑甲,残留着作为人类时的外貌,双眼空洞泛红,獠牙森森。 陆揾盯着岑夙,狰狞的脸忽地绷紧,旋即狂笑:“哈哈——居然是你,岑夙!” 岑夙神色一沉,手中剑气凌厉逼人。 “我认得你!”陆揾声音嘶哑,“我听说过你!岑家新任的家主!那一式以灵息化锋,斩魄入骨的术法,岑夙!果然出自你之手!” 它的笑声扭曲而疯狂,像血水翻滚:“堂堂岑家传人,如今竟和一个鬼厮混在一起,真是岑家百年未有的笑话!” 话音未落,祁瑾眸色一沉,笑意全无。掌心黑纹骤然盛开,化作锋利锁链呼啸而出,重重抽在陆揾的身上。 他的嗓音此刻低冷至极:“闭嘴,你也配提她?” “……jiejie!”林祈安这这时从后院跑出来,声音发抖,却还是从一把长剑扔给岑夙,“接住!这是我爹的剑!” 岑夙接过,手腕一沉,剑身沉稳而厚重——这是凡铁所铸,剑脊上还留着手工打磨的痕迹。 岑夙横剑在前,灵息注入剑锋,寒光骤然逼近,凌厉得几乎要劈开夜色。 “祁瑾,退开。” 祁瑾从善如流:“好。”他收势立在一旁,护着林祈安。 陆揾森然一笑,獠牙森森:“小丫头,也配与我动手?” 话音未落,岑夙骤然踏雪而前,剑锋卷着霜风劈开夜幕。 “你算什么东西!”她清声冷厉,“伤凡人、夺魂魄,今日必斩你!” “哈哈哈——”陆揾狂笑,双臂一振,阴气如戟扑来,“你岑家口口声声护佑百姓,可你岑夙,不也是拿着你娘的命来换你的路?” 岑夙眸光一凛,却一言未发。只是剑锋骤然一转,凌厉的劲道猛地拔高。 雪夜森寒,飞雪被剑气卷起,漫天纷扬,仿佛无数锋刃同时斩落。她的身影掠动,剑光愈发凌厉,每一击都像要将这天地一并劈开。 陆揾猝不及防,被逼得连连后退,护身的阴雾被硬生生斩裂,碎成一道道白痕。 “区区凡铁,也敢——”他话音未尽,岑夙的剑锋已然压至眉间。寒光逼眼,他仓皇抬臂格挡,却被斩得踉跄半步,袖口炸开一道血口子,血雾瞬间蒸散在冰冷的夜气中。 林祈安屏息看着,手心冷汗直下——那是父亲亲手打的剑,此刻仿佛在岑夙手中焕发了新的生命。 陆揾低吼一声,身上的黑甲骤然崩裂,化作无数阴影长戟,带着腥风铺天盖地袭来。雪夜中霎时响起森寒的啸声,连夜空都被那阴气压得发暗。 岑夙脚下一踏,积雪炸开,她身影掠起,剑势如虹。剑锋连挑三下,逼退疾扑的长戟,最后一抹剑光横扫,像霜雷破空,直接斩断了扑来的阴影。 “雕虫小技,也敢嚣张?”她冷声吐字,剑势已然翻转。 陆揾暴喝,双臂如铁棍横扫,鬼气裹挟着碎石雪屑狂暴袭来。 岑夙身影一折,疾若飞燕,剑光骤收于一点,反手直刺—— 剑尖轰然击中他胸膛,寒气沿着剑身猛然爆开。陆揾闷哼一声,被迫连退数步,胸前黑甲崩裂一角。 岑夙收剑立定,指尖微微一颤,感受到剑身在共鸣中传来的细微颤抖,此剑已被她的灵力逼近极限,再强行注入,只会毁了它。 她垂眸看了一瞬剑身,眼底闪过一丝克制。随即旋身一掷,将长剑稳稳掷回林祈安脚边。 “好好收着,”她声线凌厉中带着罕见的温和,“这是你爹的心血。” 林祈安忙弯腰捧起长剑,紧抿的唇颤了颤,重重点头。 岑夙抬手,掌心灵光骤聚。没有剑,她整个人反而像松开了束缚,灵息无所顾忌地奔涌而出。 “可恶——”陆揾怒吼,血色纹路爬满全身,身形猛地拔高,双臂裂成利爪,裹着浓烈阴煞扑杀而来。 岑夙眸光冷得如同雪下的寒铁,指尖飞快掐诀,低声吐字—— “锁阴为形,冰缚九方!” 最后一个字落下,天地间仿佛应声震颤。 她脚下骤然亮起六芒冰纹,符光如潮涌般向四面蔓延,覆满整条街巷。大地瞬间冻结,飞雪被气息卷上高空,又骤然坠下,化为密密寒刃。 陆揾骤然被牵制,脚下阴影被冰霜钉死。他狂吼着挣扎,鬼气暴涌欲破阵:“区区小辈,也敢困我——!” 岑夙冷声打断他,双手结印,灵息从指间迸出,如剑鸣般锐利。 “天地无华,以灵为锋!” 符阵的所有纹路猛地亮起,交织成无数道锋锐的冰线,从地底骤然刺出。 “嗤嗤嗤——!” 那些冰线如同剑雨,将陆揾的鬼气一寸寸撕裂,直逼他的魂核。 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形体溃散,黑甲碎裂,血色纹路疯狂崩塌:“不……我不甘心——!!” 恶鬼发出一声凄厉嚎叫,雾体在霜锁中剧烈挣扎,裂纹不断蔓延,似随时可能彻底崩碎。 然而,就在即将溃散的刹那,那张扭曲的脸忽然疯狂大笑,笑声嘶哑得似要刺破耳膜—— “哈哈……你父亲!明知道斗不过我,还要挡在你前头,结果被我一口吞了!他不会回来了……哈哈哈——!” …… 寂静重归。 祁瑾低声咳了一下,他抬手,掌心那点被护住的微光仍在摇曳,极其微弱,却终于不再熄灭。 “魂还在。”他嗓音沙哑,却勾起一点笑意,缓缓看向岑夙。 岑夙看着他发白的唇色,心口忽然一紧,却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替他压下手腕,将护住残魂的鬼力一点点稳住。 铁匠铺外,风声渐渐止息,破败的夜色像被霜雪压回。 祁瑾的黑纹仍未消褪,莲印彻底张开,宛若一朵漆黑的花。花心微光摇曳,那缕脆弱得随时可能消散的魂息,被重重黑瓣护着,仿佛世间最易碎的灯火。 他唇色发白,低声道:“残魂已稳,不过……只能暂时。它在我黑莲里撑不了太久。” 岑夙神色凝冷:“如何处置?……送去冥界?” 祁瑾抬眸看她,嗓音低沉:“嗯,送去冥界,荷花池。百年养息,他便能再走轮回。” 她知道那地方——《阴录》曾记载,冥界荷池中万莲相生,以幽冥之水孕养魂魄,是所有亡灵最终的安歇之所。只是历代捉鬼师极少能踏入冥界,那是生与死的交界,若稍有差池,便会被阴流吞没。 “你……”她望着祁瑾,“你是鬼,不能送。” 祁瑾笑意淡淡:“所以,只能靠你。” 黑莲轻轻一合,将那抹残魂化作一粒微光,印在他的指尖。他伸手,将那点幽光推至她掌心。瞬间,一股森寒顺着经脉蜿蜒而过,却被岑夙灵息稳稳压住。 岑夙掌心灵光推开阵纹。符文散开,虚空深处缓缓敞开一道门户。 冷风扑面,天地寂静无声。 她落在一片寂静的大河边。河水幽黑如墨,宽阔无涯,水面漂浮着点点白光,随波逐流,仿佛无数漂泊不息的魂息。 河畔蜿蜒石阶直通高处,尽头是一座灰白石台。许多模糊的人影停在那里,背对着她,静静伫立,像是在最后一次回望人世。 而在更远处,阴水环绕的中央,竟有一池莲花。漆黑的莲叶层叠,花瓣却泛着淡淡的幽蓝,光华流转,寂静而神秘。 那一瞬,她心底浮起极其古怪的感觉,她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觉得自己作为生魂不应久留。 怀中残魂被莲光吸引,自己飘向池中。一朵幽莲缓缓合拢,将它稳稳裹住,随即沉入水底。水波漾开,天地再次安静。 她转身走出。 夜风扑面而来。 祁瑾果然还立在门外。见她出来,目光极快掠过她的神色,随即笑了笑:“魂送到了?” 岑夙“嗯”了一声。 林祈安早已扑到门前,眼眶通红,颤声问:“我爹……他、他真的安息了吗?” 岑夙望着他:“残魂已入冥池,将来修复后自会投胎转世。若你真心念着他,就好好活下去,不要再触邪术——照顾好你的母亲。” 林祈安泪水决堤般涌出,重重点头,整个人跪倒在地,额头狠狠叩在青石板上,哽声道:“多谢两位!我……我一定会记住的!” 祁瑾斜倚在门侧,半点不去扶,只是笑吟吟道:“记住就好。你听到方才它说的了?你爹是抱着灰飞烟灭的念头去护你,你若再糊涂下去,便真是辜负他了。” 林祈安眼泪打湿了衣襟,却仍旧一叩再叩,声音沙哑:“我会记住……一定会记住……” 夜风里,铁匠铺的炉火终于彻底熄灭,只余下一地冷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