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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坟茔(8)

    

第三十二章 坟茔(8)



    耳室中静极,几案正中覆着一层淡光,有几本书卷安放其中,首卷正题“起居录”。

    岑夙伸手展开,竹简上字迹端凝整饬,不似私札,应该是身边跟着的史官记载下来的。

    她粗略翻阅一下,大部分都和壁画的内容重合。

    “景和十年春,皇子行昭年十,游苑得白狸,毛色纯白,携归秘养。王上与王后素已知之,未尝发问。后为宫人所奏,王上笑而问之,皇子低首谢罪。王后抚慰,王上亦许其留养。自是白狸侍侧,随至书房寝殿,形影不离。”

    “景和十二年夏,西陲使者来朝,设宴于长明殿。席间使者失礼,群臣默然。皇子年十二,忽起对答,辞旨敏捷,援引诗书,言辞有度,使使者不能复言。王上嘉之,命赐玉佩,群臣称善。”

    “景和十五年秋,王上幸北苑校猎,皇子御马逐鹿,射获大者。王上大悦,命赐锦袍。是日群臣观之,皆叹其英姿。”

    “景和十六年夏,王上议为皇子择配。皇子闻之,神色仓皇,顿首辞曰:‘但愿一生得一人,若父王母后,琴瑟和鸣,除此无求。’王上默然良久,不复强之。”

    “同年秋九月,皇子忽疾。未几日犹随王上校猎,神采矍铄;至是暴病,不可为医,薨于东宫,年十六。王上痛悼,国中缟素。”

    三人又各自翻了几本,都是些册录、礼注、诏令的副本,字迹虽清晰,却并未写出更多隐秘。只知王子方行昭自幼聪慧,深得父母疼爱,十五岁受封泠川侯,十六岁忽然暴病薨逝。除此之外,再没有留下任何解释。

    “能得的,大概就是这些了。”岑夙收回手,将散乱的竹简一一整齐放回。

    耳室中灯火摇曳,淡光覆在卷册上,将一切重新掩回沉寂。

    沉珏缩着脖子:“他的死很可疑……可是也没别的线索了。”

    祁瑾回头看了眼这个房间:“也许去到下一层,就知道了。”

    三人整顿衣襟,再次举灯前行。石壁上长明灯的光一点点被甩在身后,甬道渐渐狭窄、阴暗,空气也沉重起来。

    第二层的肃穆静谧在他们脚下缓缓远去,新的未知正隐隐在下方等待。

    石阶绵延,风声渐沉。三人一路向下,脚步声在甬道中回荡,仿佛踏入无尽的深渊。

    终于,视野一阔。

    第三层不似前层明亮,灯火零散,光焰在灵纹中若隐若现。长廊两侧,列陈无数器物。金鼎、玉壶、漆盘、铜戈,车马之制,衣冠之具,应有尽有,皆被灵光护持,历千年而不朽。

    岑夙凝目望去,几案之上整齐排放着册籍与礼器。靠墙高架上,层层叠叠的玉佩、珠串、宝石,在微光中闪烁冷芒。更远处,整车整车的甲胄与兵器安置在石龛之内,森然成列。

    甬道尽头的石门高大森然。门面满布灵纹,金线般的光泽在石缝间游走,仿佛脉息般明灭。

    三人屏住呼吸,走到近前。

    岑夙抬手探了探,那灵纹并无阻拦,只是静静散发着威压。她与祁瑾对视一眼,轻声道:“这里,才是真正的主墓室。”

    祁瑾按住石门,掌心的黑纹微微浮起。灵力流转,厚重的石门缓缓震动,发出如雷般低沉的轰鸣。

    “轰——”

    门缝中先是涌出一股冷风,携着岁月的尘息,紧接着是幽幽灵光,逐渐照亮漆黑的墓室。

    石门一点点推开。

    殿宇赫然显现。

    主墓室极为宽广,穹顶高耸,上悬数十盏明萤石灯,光芒温润如昼。中央陈设一具棺椁,皆以黑玉雕成,棺盖上繁复的龙纹与凤纹在光下闪烁寒芒。其周围,陪葬品堆积如山。

    金玉器皿、锦衣甲胄、车舆兵戟,整齐陈列,宛若一座静默的王宫。

    岑夙脚步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什么。她望着殿心,喃喃开口:“……就是这里了。”

    沉珏咽了口唾沫,声音发紧:“终于……到了。”

    岑夙收回目光,三人循着殿心而去。黑玉棺安置在三层石阶之上,棺床四隅各嵌一枚鎏金镇钉,光泽沉静。

    岑夙的目光落在黑玉棺上,眉心微蹙:“棺椁不可轻开,这是对亡者的大不敬。”

    沉珏缩着肩,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可……我们都走到这来了……说不定里面留着别的线索,能知道他是怎么去世的。”

    岑夙并不赞同,她的目光直直看向沉珏:“你一路把我们引到这个墓里到底有什么阴谋?”

    沉珏被这话说得一愣,脸色青白交替,急忙摆手:“我、我没什么阴谋!最开始只是听说这里有怪事,原来就是写机关,现在我只是觉得,既然都下到这里来了,我的好奇心也被勾出来,很想知道他的死到底有没有什么密辛……”

    “我不想开棺,无论他死因是什么,开棺都是对他的不尊重。”岑夙退后一步。

    “嗯,”祁瑾点点头,“我听她的。”

    岑夙拉着祁瑾转身,走到石门处,背后忽然传来灵力激荡的低鸣声。

    她猛地回头,只见沉珏双掌死死按在黑玉棺上,掌心符纹绽光,硬生生破开了那层灵光封锁。

    沉重棺盖移开的声音在墓室中回荡。

    一股森冷之气扑面而出。

    森冷之气扑面而出,沉珏整个人猛地僵住。

    他喉咙像被什么卡住,半天没发出声,眼白猛地翻上去,终于崩裂般地尖叫出来:“啊——!”

    声音在墓室中炸开,回音滚滚不散。

    他脸色煞白,双唇哆嗦,脚下发软,像是被什么恶心到极点的东西吓破了胆。整个人一屁股跌坐在地,手撑在石阶上,指尖用力到泛白。

    他呼吸急促到几乎要断,胃里像翻江倒海般涌动,喉咙里止不住发出干呕声。

    “呕……呕……”他抱着肚子,整个人狼狈地往后爬。

    石砖冰冷,他膝盖和手肘在上面磨得生疼,却全然顾不上,只是拼命想远离那口棺材。

    岑夙和祁瑾几乎是同时回头。

    只见沉珏跌坐在石阶下,脸色死灰,呼吸急促,双眼圆睁却不敢再去看棺椁,整个人像是被从骨髓里抽走了力气,拼命往后爬。

    岑夙心头一紧,下意识要上前,却被祁瑾忽然扣住手腕。

    那一瞬间,他眼底骤然一沉。

    他看见沉珏的反应,立刻明白——

    祁瑾眸色暗得近乎漆黑。

    呼吸压抑到极点,他喉结微微一滚,声音低哑而极快:“不对……不是空的,那里面……”

    话未说尽,他已松开岑夙的手。

    “我要去看一看。”

    祁瑾整个人骤然化作一道黑影,下一瞬已无声无息地立在黑玉棺侧。

    漆黑的棺壁上镶嵌着隐隐灵纹,将其中的尸身完好保存。

    那是一个男人。

    身躯高大,却早已被残酷的刑罚毁去。血rou不再完整,四肢的肌肤片片被摆放在尸身四周,白骨与血色交错。

    然而即便如此,那具遗体仍旧能辨认出生前的尊贵。

    额骨饱满,眉骨突显,残存的五官线条依稀透露出帝王的英武。哪怕面颊的血rou已不全,依旧能看出那是曾经高坐九重、威震四海的王。

    尸身仿佛被定格在最后的痛苦中。

    空洞的眼眶深陷,嘴角似乎僵硬在临终的怒意与不甘。

    整具棺椁之中,除了那被凌迟后的遗体与散落的血rou,别无陪葬。

    金玉之饰、锦衣华服,皆不见踪影。唯有血与骨,孤零零地安放于黑玉之中。

    “凌迟……”祁瑾的双唇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指尖紧攥着棺沿,血色一点点褪去。眼眶内骤然涌上一层湿意,却被他死死逼回去,瞳孔漆黑,仿佛要吞没所有光亮。

    堂堂一国之君,竟被碎割至此,连死后也不得安宁。

    血rou剥落,白骨森森,那些散乱的片rou在灵光护持下千年不腐,仿佛在永远诉说当年的惨状。

    祁瑾的呼吸渐渐急促,胸腔像被无形的巨石压住。

    岑夙也跑上台阶,毫无防备地看到棺内的情形,整个人猝然僵住:“这、这是……”

    祁瑾侧过身去,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力气很大,不住地在抖。他没有开口,喉结滚动着,指腹在她掌心一下一下地摩挲,努力地用这点细微的温度把心里翻涌的恨与痛一点点压下去。

    岑夙强自稳住,从祁瑾握着她的手里汲了一线气息,压低声音:“……先盖回去?”

    祁瑾却忽然一顿,目光落在棺中一隅:“等等。”

    尸体旁有一团被揉皱的纸。

    他展开一看——

    “行昭:汝昔语曰,愿一生唯得一人,相守以终。吾闻之,良久不语。昔吾亦然,愿与沐娘偕老,有一子承业,足矣。然自被册为太子,四方美人,接踵入宫。或可辞,或不可拒。初视之若陈设,不以为意。然其家族上闻,父王亦知,群情逼迫,吾不得已而从。

    沐娘娇弱,三年无所出。后太傅女有孕,产令仪。见其母子,吾心愈自恶,自谓秽污,不敢复见沐娘。然汝母贤而有度,屡来抚慰。虽若释然,而尘累既积,遂有诸多孽障。

    若得重来,愿止与沐娘,偕作平常夫妇而已。

    吾往矣,切勿哀思,今往与沐娘偕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