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 经典小说 - 逢鬼在线阅读 - 第三十四章 譬如昨日死(2)

第三十四章 譬如昨日死(2)

    

第三十四章 譬如昨日死(2)



    榆关镇的集市人声鼎沸,摊位一溜排开。祁瑾挑了几样扫洒的用具,又添了油灯、粗布和簸箕,顺手还要了些纸笔。掌柜见他年纪轻轻,模样清秀,却气度端正,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全都要?”掌柜试探地问。

    “嗯。”祁瑾应声,掏出银子付账。

    他将东西打成一捆,单手拎起。旁人看着都替他叫苦,谁知他步伐稳健,肩背如松,仿佛只提了几斤重物。路人暗暗咋舌,心想这少年倒是力气不小。

    宅子多年无人居,推门一瞬,尘灰扑面。院里杂草掩地,落叶堆到脚踝,墙角的蛛网垂着细丝。

    祁瑾挽起袖子,抄起竹帚就扫。灰尘飞扬,他咳了两声,却没停手,动作干脆利落。少年额角渗出薄汗,眉眼间却带了久违的轻快——这才像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暗处的暗卫们原本只在远远守护,见他亲自动手,也忍不住现身帮忙。有人去拔草,有人去修门窗。

    日影西斜,忙到黄昏,宅子已大致收拾清爽。斑驳的院墙显出了旧色,地面铺开的石砖重新泛出灰青,正房的窗棂透出干净的光。

    祁瑾放下手里的扫帚,靠在院中那株老槐树下,长长吐出一口气。夕阳将少年的影子拉得极长,映得他眉目间沉静又清亮。

    胸口的沉闷似乎也散了几分。

    他问了离他最近的那个暗卫:“你们随我出来,和父王……父亲就再没有联系了?”

    那名暗卫单膝一跪,低声道:“启禀公子,自入榆关起,便斩断与京中的一切往来。此后,我们只听公子一人调遣。”

    祁瑾沉默良久。

    暮色一点点落下,他垂眸看着掌心,指节在膝上轻轻收紧。

    “……嗯。”他低声应了一句,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涩意。

    他知道,现在他已经将自己彻底与旧日的宫阙切割开来。

    风吹过院中老槐,枝叶簌簌,替这少年合上了最后一道门。

    五年的光阴静静流过,榆关镇的秋日依旧澄澈。天色高远,风声清凉,院中的老槐树叶子一片片落下,随风簌簌。

    祁瑾半倚在摇椅上,膝上横着一卷书。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斑驳光影映在他身上,将整个人衬得仿佛从画里走出。

    少年时的锋锐早已褪去,他身上的气息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安静,眼神澄澈而宁和,望向书页时专注沉静,像秋水映月。

    人在家中,他也没有束发,只是把头发别到耳后。风一吹,鬓边垂落的发丝轻轻摇晃,书页翻动。

    他衣着素淡,只是寻常青衫,可穿在他身上,平添一股不似凡人的清雅。

    衣袖微随微拂动,他整个人安稳如山水画卷,眉眼之间含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温和。垂眸时眼睫在面颊投下淡淡阴影,整个人都沉浸在安静与光影里,叫人不敢轻声惊扰。

    他就这样静静倚着,不言不语,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与这片秋光。身上的气息清澈平和,如一块温玉,光泽内敛。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脚步声由远及近。祁瑾抬眸,见是自家管家回来了。

    那人四十出头,形容清瘦,眼角却带着笑纹。几年前他落脚榆关,偶然结识,因无儿无女,独自一人,祁瑾见他为人利落、嘴上也能说会道,便留在身边。

    此刻他一进院子,便叹着气,脸上全是无奈:“公子啊,那姑娘真是没救了,没救了。”

    祁瑾轻轻合上书卷,唇角带着一抹浅笑:“怎么了?”声音温和,仿佛是秋风拂过水面,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管家一边放下手里提的布袋,一边摇头叹气:“她不是今天第一天去镇上的书铺上工嘛?结果好家伙,翻书手脚不稳,‘哗啦’两声,直接毁了两本孤本。幸亏是拓下来的副本,不是真迹,不然啊……”

    他说着,还抬手比划了一下,眼里满是又气又笑的表情。

    祁瑾忍不住低声笑了:“这倒也算是她的本事,无妨,替她赔了就是。”

    管家一听,更急了:“公子您还替她说话?那可是孤本啊!书铺掌柜脸都黑了,好在他看在您名头上没多说,只收了些银钱就作罢。可您说说,她一小姑娘,毛手毛脚成这样,能做什么差事?”

    祁瑾听罢,眸色里带笑,眼神却平静如常。他将书放到案几上,语气温和:“既是头一日,手生在所难免。若她真要学,总会慢慢好起来……对了,她应该不知道是我吧?”

    “得了公子的吩咐,自然是不敢说的。”管家摆摆手,随后又疑惑道,“公子您到底是什么想法?若是想收留她,留到家里也好比麻烦他人,若是喜欢她……”

    “不要瞎说。”祁瑾正色道,“她一个女孩子,说这些话坏了她的名声。”

    管家连连点头,心里却想:这丫头哪还有什么好名声?

    他向祁瑾作揖:“我去后厨看看今日的食材。”

    “嗯。”祁瑾看着他往厨房去,起身抱着书缓缓踱步回房。屋中陈设简介淡雅,案几干净,书册整齐。角落里摆着一个矮柜,锁头暗沉,已经许久未曾开启。

    他俯身,取下腰间钥匙,插入锁孔。锁开的一瞬,柜门吱呀作响。柜子里只放了一个漆盒,没上锁,他打开盒子,整齐摆着几卷银票与几锭金子,正是当年离宫前,父亲塞到他手中的私房钱。

    指尖摩挲着这个盒子,他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里是北地极偏的镇子,消息常有滞涩,他暗暗地也有关注都城那边的消息,听说今年是六哥方敬止随父亲巡游。

    他知道方敬止这个人才华斐然,即使要争也不屑做些腌臜事,或许未来由他来接班是最好不过的。

    祁瑾又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多事,那些纷争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他合上漆盒,又仔仔细细地锁到柜子里。五年来,度过了刚来这里的几个月后。他就未曾动过里面的钱。靠着替人写信、誊录书册,他在榆关慢慢站住脚。

    后来又在管家的提议下开了家酿酒铺子,他不需要出面,都是管家在外忙碌,生意出乎意料得不错。赚来的银两,已足够养活一院人。

    父亲留下的钱,他始终不舍再动,好似只要不动,父亲就依旧与自己同在。

    至于父亲留下的暗卫们。有一拨在宅院,有一拨则在酒馆,还有几个人跟着他贴身保护。

    前几日管家气冲冲地回来:“公子你可知镇上那个贼丫头?我今日买的饼都被她抢了!”

    “贼丫头?”他是知道镇上老是闹贼的,只是那个身影总是蹿得极快,他又没有深究过,遇到了就替她换一笔钱,小本买卖也不容易,“这人在镇上长大的?”

    “是,最开始也就是知道她无父无母,连个名字都没有,在镇上的义所长到八岁就离开了,谁知如今还成了惯偷!”他将新买的烧饼放到厨房,“所以大家就叫她贼丫头了,公子,你看到她可千万不要心软!”

    祁瑾重新锁好柜子,收起钥匙。

    他走到后院,推开厨房的门。屋里陈设极简,灶台干净,锅碗摆放得整齐。自打搬进榆关的宅子,他从未请过厨子,家里不过几名扫洒的小厮,加上一个管家,饭食一向都由他亲手cao持。

    以前在宫里,他就喜欢和三哥偷偷跑去御膳房,三哥去为了偷吃,他则是要偷师。

    夜灶屋里火光摇曳,柴火“噼啪”作响,照亮祁瑾修长的身影。

    他将头发绑起来,挽起袖子,手腕白皙,刀光在掌间明灭。切萝卜时动作极稳,薄片叠落,均匀得如同算尺量过。入锅快炒,锅底腾起白雾。那双眼眸被热气濡湿,却依旧澄澈宁静,仿佛炉火与烟雾都无法扰乱分毫。

    鼎中羊rou汤慢火炖着,乳白的汤汁翻滚,香气氤氲。

    灶旁架起的烤rou滋滋作响,油脂滴落炭火,迸出细碎的火星。

    再添上竹屉清蒸的河鱼,葱姜的鲜香与rou香交织,灶屋一时热气氤氲,连窗纸都染上了雾气。

    管家与小厮在门口偷偷张望,不敢贸然进去。有人低声咕哝:“公子做饭都这么好看,像画里的神仙……”

    管家忍不住弯起眼角,心底暗暗认同。

    片刻后,几样菜肴陆续出锅。羊rou汤乳白浓香,烤rou外焦里嫩,清蒸河鱼鲜嫩入味,另有一盘快炒的萝卜片,一碟酸拌白菜心,再加上腌萝卜干作佐。粟米饭已炊好,米香氤氲。

    祁瑾将最后一道菜放上案几,褪下布巾。

    管家与小厮们早候在外,立刻进来分置食器。每人案前各有一盏粟米饭、一小碗羊汤,旁配几样rou与菜,分置得整整齐齐。

    灯火摇曳,案几前热气氤氲。众人分餐而坐,气氛并不拘谨。最先开口的,还是管家,他喝了一口汤,连声赞叹:“公子,您这手艺,怕是比京里的御厨还要强。”

    小厮们立刻附和,眼睛亮晶晶的:“真是!要不是公子爱下厨,我们一辈子都吃不上这样的味道。”

    祁瑾垂眸夹了一筷子萝卜片,动作不紧不慢:“我若比得过御厨,便开个酒楼,在门口放个牌子,就说——‘京中御厨不如榆关祁某’。”

    话音一落,众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