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惊鸿一瞥
番外一 惊鸿一瞥
京大附中的礼堂穹顶很高,压下来一片嗡嗡作响的人声。空气里是新学期特有的浆洗校服味、书本油墨味,还有几百个少年人聚在一起的躁动气息。 竹也站在后台幕布厚重的阴影里,指尖冰凉。她能听见自己心脏一下下撞着肋骨的声音,又快又重,几乎要盖过前台教导主任通过麦克风传来的、略显模糊的介绍。 “下面有请新生代表,本届县城中考状元竹也同学,分享学习心得……” 幕布被工作人员无声拉开一道缝隙。刺目的舞台灯光瞬间涌来,竹也眯了一下眼,深吸一口气,攥紧手里那页薄薄的演讲稿,走了出去。 光柱打在她身上,烤得脸颊发烫。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看不清具体面容,只有无数道目光汇聚过来,带着好奇、审视,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她走到立式麦克风前,调整了一下高度,纸张边缘蹭过木质讲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开口,声音通过扩音设备传出去,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微颤。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稿子是竹也写完后找县里老师帮忙润色过的,感谢学校提供平等机会,展望未来努力学习。她垂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不敢看台下。能感觉到有些区域根本没人在听,窃窃私语像潮水一样细微地起伏着。 喉咙发干。她强迫自己抬起眼,目光虚虚地扫过台下。 理科实验班的区域在前排。统一的白色衬衫校服,坐得相对整齐些。然后,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定格了。 靠过道的位置,一个少年懒散地站着,和周围或神游或交谈的同学截然不同。他微微仰着头,视线方向正是舞台。 舞台侧上方高窗透进的午后阳光,恰好落在他那片区域,给他清晰冷感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鼻梁很高,唇线偏薄,眼尾微微挑着,眼神……似乎真的落在她身上。不是漫不经心,而是一种沉静的审视,里面掺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兴味。 竹也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稿子上的字瞬间扭曲了一下。她猛地低下头,下一个词的发音卡在喉咙里,硬生生转了个调,念错了。 台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笑声掠过。 她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手指用力捏紧演讲稿,纸张边缘硌得指腹生疼。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重新集中精神,盯着稿子,加快语速,想把那段磕绊尽快抹过去。 可目光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 在念完一个长句换气的间隙,她又忍不住,极快地朝那个方向瞥去。 他还在看。 姿势没怎么变,依旧是那种带着点疏离感的仰靠。眼神似乎比刚才更专注了些。 她的心跳得更乱,慌忙收回视线,指尖都微微发麻。接下来的演讲,她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念着词,大脑却一片空白。只有目光会不受控制地,每隔几秒就飞快地掠向那个角落。 有一次,她抬眼时,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他好像微微挑了一下眉梢。 竹也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扭开脸,几乎把整张脸都埋到了稿子后面。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炸响。 终于熬到最后一个字念完。台下响起礼节性的掌声,不算热烈。她匆匆鞠了一躬,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下舞台,后背出了一层薄汗,粘在衬衫上。 回班级区域的路上要经过理科实验班后方。她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视线只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 一阵极清淡的冷调香气忽然飘过鼻尖。 苦柠的微涩混着雪松的凛冽,很特别,一下子割裂了周围浑浊的空气。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 刚才台上的那个少年,不知何时站到了人群的最外层,正和旁边一个同样穿着校服表情活泼的男生说着什么。他的视线似乎无意间扫过她走来的方向。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极短暂地接触了一下。 竹也心头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蛰了。她飞快地低下头,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从他身边擦过,挤回了自己班级的队伍末尾。 直到站定,心脏还在狂跳。那缕清冽的冷香却仿佛固执地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开学典礼冗长的流程终于结束。人群喧闹着涌出礼堂。竹也跟在班级队伍最后,随着人流往外走。 九月的阳光依旧有些刺眼。她眯着眼,看着身边走过的一张张鲜活又陌生的面孔,听着他们讨论着晚上去哪玩、新开的电玩城、哪个牌子的球鞋……这些话题离她很遥远。 她拐向通往员工公寓的那条僻静小路。母亲特意嘱咐过她典礼结束后直接回家,别在学校逗留。 公寓楼就在薄家别墅后身,是一栋独立的小楼。她走到楼下,正准备掏钥匙开单元门,视线却被不远处别墅正门口停着的一辆轿车吸引。 线条流畅,车身是某种沉静的黑色,在阳光下反射出昂贵的光泽。她不懂车,但也知道那绝不是普通人家会有的。 驾驶座的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司机快步下来,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先迈出来的是一条穿着黑色休闲长裤的腿,然后,是那个她刚刚在礼堂记下的身影。 薄盏。 他弯腰从车里出来,站直身体。阳光下,他看起来比在礼堂里更高,肩背挺拔。他没穿校服,换了件简单的黑色T恤,衬得皮肤愈发冷白。脸上没什么表情,接过司机从后备箱拿出的一个看起来就很沉的银灰色金属箱子,随意拎在手里。 他甚至没往她这边看一眼,转身就踏上了别墅门前光洁的台阶,身影很快消失在沉重的雕花木门后。 司机重新上车,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行离开。 竹也站在原地,手指还捏着冰冷的钥匙。 别墅安静的立面,修剪整齐的巨大庭院,无声滑走的豪车,恭敬的司机,和他手里那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箱子…… 这一切和身后这栋略显陈旧的员工公寓楼,形成了无比清晰的割裂。 刚才在礼堂那一瞬间莫名的心跳和慌乱,此刻像退潮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捏紧了钥匙,金属齿痕深深陷进掌心。 她推开单元门,走了进去。 那缕苦柠雪松的冷香,仿佛还在鼻尖隐约残留,但此刻闻起来,只剩下遥不可及的距离。 从此以后,她只敢偷偷地看他了。 在升旗仪式他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时,在篮球场外隔着汹涌人群看他起跳投篮时,在走廊尽头看到他靠在窗边转笔时…… 目光悄悄地落过去,再在他可能察觉之前,飞快地安静移开。 像藏在心里一个谁也不能告诉的秘密。 …… 开学典礼那天的距离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那里。但目光却不受控制。 高一一年,竹也习惯了在人群里寻找那个身影。 篮球场总是围得水泄不通。她偶尔抱着书本路过,会停下脚步,隔着层层叠叠的人墙,寻找那个跃动的身影。 薄盏打球的样子很专注,起跳,投篮,手腕压下的弧度干净利落,球空心入网时,会引来一片尖叫。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汗水沿着下颌线滑落,和队友击掌时也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疏离。 楚夏站在最外围,心跳声淹没在周围的欢呼里,只有手心微微出汗。 升旗仪式他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晨光里,他穿着整齐的校服,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脊背挺直,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冷平稳,没什么波澜。 底下黑压压一片人头,她仰着头看,觉得他离得好远,像隔着无法跨越的星河。她听到旁边女生小声议论他又拿了什么竞赛一等奖,或者昨天逃课去了哪里。 赛车场。这个词带着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色彩。 她甚至偷偷去过一次那个据说他常去的赛车场外围,隔着铁丝网,看到里面模糊的车影和扬起的尘土,还有他穿着赛车服从车上下来时,被几个人围着说话的侧影。只是远远看着,就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 图书馆那次相遇纯属意外。她垫着脚,指尖勉强够到那本想要的高一数学题精讲的上沿,却怎么都抽不出来。用力一蹬,身体失去平衡,差点往后摔倒。 一只手臂从她斜后方伸过来,轻易地按住了那本摇摇欲坠的书,然后把它抽了出来。 竹也惊魂未定地站稳,回头。 薄盏就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那本书,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淡地扫过她涨红的脸。 “给。”他把书递过来,声音不高,和升旗台上发言时一样,没什么情绪。 竹也几乎是屏住呼吸,手忙脚乱地接过那本厚厚的书,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压着心口。 “谢…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他没应声,甚至没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那股清冽的苦柠雪松味因为他的靠近而清晰了一瞬,又随着他的离开渐渐淡去。 竹也抱着书,站在原地,好久都没动。怀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碰触过的温度,烫得吓人。 那本书她后来一题都没看进去。 帮母亲送药膳点心的次数不多。每次踏入那片安静的别墅区,她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脚步放轻。 有两次,她真的遇到了他。 一次是在庭院,他刚从外面回来,穿着运动服,额发微湿,手里转着个篮球,正往屋里走。看到她提着保温盒站在小径上,他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极快极淡,然后像是没看见一样,径直进了屋。 另一次是在客厅,她正要把食盒交给佣人,他从楼上下来,像是要出门,换了身衣服,手腕上那条银链随着他的动作闪过冷光。他一边下楼梯一边低头看着手机,眉心微蹙。经过她身边时,似乎察觉到了人,抬了下眼。 竹也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头顶掠过,没有任何停留。然后是他走远的脚步声,和门关上的轻响。 她这才慢慢呼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 每一次偶遇,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一次擦肩,都让她事后回想好久。心底那份细微的好感,像偷偷藏起来的一颗糖,不敢示人,却时不时拿出来偷偷舔一口,带着涩涩的甜。 所以她高二时,当他提出那个“互助协议”,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警惕,而是懵。 他说他辅导数学,她帮他做件事。 什么事?她当时傻傻地根本没有问,脑子里闪过的是帮他写作文,或者类似图书馆还书之类的跑腿活。甚至……心底有一丝隐秘的不敢深想的雀跃。终于有了正大光明接近他的理由。可以和他说话,可以……多一点交集。 她几乎是怀着一种虔诚又忐忑的心情,准备了那个错题本,认真记下他讲的每一道题。他讲题时很专注,思路清晰得可怕,她有时会走神,看着他低垂的睫毛,或者他握笔的手指。 直到那次补课结束。 他合上笔记本,眼神变得幽深,锁上门,将她抵在书桌前。 “协议该兑现了,竹也。”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吻就落了下来。 带着薄荷烟的清冽气息,强势不容拒绝。他的嘴唇比她想象的要软,撬开她的齿关,舌尖探入,纠缠。 竹也完全吓傻了。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手抵在他胸前,想推开,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呼吸被夺走,只能发出细微的呜咽。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模糊轮廓。 直到他松开她,唇上还残留着那份微凉的湿意和淡淡的烟草味。她的嘴唇微微发麻,心跳快得像是要炸开。 回去的路上,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唇上那触感却仿佛烙印一样清晰。 害怕,委屈,不知所措……各种情绪混乱地交织。但在一片兵荒马乱的心跳底下,却又有一丝让她感到羞耻的悸动,偷偷钻了出来。 原来……和喜欢的人接吻,是这种感觉吗? 即使开头并不美好,即使充满了强迫和不对等,但那确确实实是……他的嘴唇。 她把自己埋进枕头里,脸颊烫得惊人。 秘密还是那个秘密,只是彻底变了味。从一颗偷偷藏起来的糖,变成了一枚裹着毒药的蜜饯。 明知危险,却忍不住去回味那一丝虚幻的甜。 …… 协议还在继续。补课,兑现。她的底线在薄盏看似冷硬实则细密的温柔里,一步步后退。 她沉溺在他讲题时的专注侧脸,沉溺在他偶尔递过来的桂花糖,沉溺在他记得她所有忌口的细致里。 直到校园论坛那个匿名的帖子出现。 恶意的揣测,下流的暗示,密密麻麻扎在她刚刚鼓起勇气探出壳的心上。 “攀附”、“身体”、“换成绩”……每一个字都让她手脚冰凉。那些偷偷投来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审判。 她一下子清醒了。云端之下,是万丈深渊。她开始害怕,想要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那次在薄盏的公寓补课结束,他合上笔记本,眼神看过来。竹也几乎是弹起来的,抱起书包就想往外冲。 “我…我先回去了。” 带进浴室,她哭着说不想,慌乱的口不择言,她第一次见到薄盏这么生气。 她挣扎,被他强硬地按在身下。他俯身压下来,气息灼热,带着压迫感。她以为这次会被强迫着做到最后一步,她闭上眼,准备承受。 但他的动作停住了。 “为什么不安?”他问,声音绷得很紧,“告诉我。” 她缩着肩膀,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她说不出论坛帖子,说不出那些目光,说不出自己配不上他,说不出这一切就像偷来的,随时会消失。 她听见薄盏的声音和她道歉。 “我的错。”他声音低哑,“是我想当然了。以为这样就行。” 然后,她听到了几乎让她心脏停跳的话。 他说从高一开学典礼就在看她。说喜欢她,说他其实在偷偷看着她。协议是因为他发现她总不敢看他,才找的蹩脚借口。他说:“竹也,我喜欢你。当我女朋友,好不好?” 她懵了,大脑嗡嗡作响。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了她。但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叫:不想结束。 协议没有了。他们成了男女朋友。 可那份不真实感没有消失,反而更深了。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真心喜欢如此平凡的自己? 每次从他怀里醒来,借着晨曦微光看他沉睡的侧脸,她总忍不住用手指极轻地描摹他的轮廓,生怕惊扰了这场美梦。 往往这时,他会闭着眼精准地抓住她的手腕,拉到唇边亲一下,再把她整个揽进怀里,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咕哝一句“再睡会”。 太好了,好得像幻象。她踩在脆弱的云端,每一步都害怕坠落。那份不安和惶恐,最终扭曲成了一场近乎自毁的执着。 元旦晚会结束,薄盏送她回员工公寓。深夜,她偷偷出门,找到一家24小时药店。店员打量她的眼神带着评判,但她不在乎了。她需要一道保险,一个能让她彻底“绑住”他的、自以为是的筹码。 跨年那天,薄盏说来接她。看到消息时,她正对着桌上那板小小的白色药片出神。 沉默了一会儿,沾着水渍的手指回复:“等一下。”她拿起水杯,吞下一粒。 晚上在他公寓,她接受薄盏的所有要求,在他故意捉弄自己之后。佯装生气主动亲吻他,学着他的样子取悦他,手在他身上摸索,甚至主动去蹭他勃起的yinjing。 她异常主动,薄盏呼吸变重,喘息着问:“今天怎么了?一直勾引我?” 她不回答,只是更紧地贴上去,唇蹭着他的喉结,声音发颤:“薄盏……别戴了……直接进来……” 薄盏身体一僵,撑起身看她:“你说什么?” “进来……”她重复,眼神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薄盏眼底闪过震惊,随即是沉沉的怒气:“不行。” “我吃过药了!”她几乎是喊出来,像是要证明什么。 她趁他愣神的瞬间,翻身坐到他身上,摸索着对准,猛地坐了下去! 彻底地、毫无阻隔地吞没了他。 两人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薄盏闷哼一声,额角青筋绷起,猛地扣住她的腰想把她推开:“竹也!你!” 她却死死抱着他,不顾那被撑开到极致的胀痛,笨拙地扭动腰肢。 那次薄盏抽身很快,射在了外面。但她不依不饶,一次又一次地缠上去。在他耳边求他。最后一次,在他即将释放的瞬间,她用尽全身力气收紧内壁,绞着他。 薄盏失控地低吼一声,彻底释放在她身体最深处。 新年的钟声隐约从远处传来。 她瘫软在他身上,大口喘息,心里有一种扭曲的满足感。看,她抓住他了。 然后,她听到了薄盏不同于以往的声音。 她愣住了,抬头。 薄盏眼角泛红,竟然哭了。他看着她,眼神里有震惊,有怒气,但更多的是她看不懂的……心痛。 他的怀抱很紧,勒得她有点疼,却异常安心。苦柠与雪松的冷冽气息彻底包裹了她,驱散了所有的不安和惶恐。 她终于相信,这份爱是真实的。 两个人像所有的情侣一样交往,薄盏经常给她准备惊喜。在那个她一直向往的电影世界,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暗恋,没有她想象中的生气。薄盏只是抱着她坚定的表达自己的爱意。 而她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同样表达自己的爱,那个短片变成了她诉说自己爱的方式。 那里是她喜欢的世界,和她喜欢的人,并肩走过留下的脚印,是她对未来的畅想,也是她的答案。 宫崎骏说,拥抱是比亲吻更有力量的事。竹也无比赞同。她特别喜欢抱着薄盏,把脸埋在他胸口,深深呼吸。那是让她心安的味道,是独属于她的,尘埃落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