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全知树2

    收起剩余的食物，她拢起头发抱在身前，而后迈开腿。这时身材瘦小的优势便凸显出来，女孩踩着纵横交错的树杈往下走，轻松避开那些过于细小无法承重的树枝。

    一脚踩空、从几百米高的巨树上自由落体的命运险之又险地擦过修长纤瘦的小腿，怀抱瑰丽长发的女孩轻巧步入树冠愈发浓重的荫影，无论是灵活的身姿，亦或是沉静的面容，都被这片深绿海水逐一浸染。

    稀疏的光斑在绿意逼人的空气中浮动，一个纤小的身影神秘地时隐时现，简直像树上诞生了精灵。

    她径直向下走，并未因踩过的枝干逐渐变宽而放松警惕。年长的树皮粗糙开裂，经年累月生出潮湿的苔藓。女孩观察周围，有意放慢速度，每次落脚更加小心。

    当抱着头发的女孩侧身钻出树丛，眼前赫然出现一面找不到边界，处处龟裂的棕褐色“墙面”时，她就清楚自己找到世界树的树干了。

    全知树图书馆就在这株巨木体内，至于怎么下去……她放下为了不影响行动一直抱在怀里的长发，把手当成梳子开始打理——到这玩意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软韧的发丝在指间缠绕，不时泛起细微的光泽。她低头瞥眼手上听话的粉色头发，细细的发缕搭在小臂的伤痕上，产生一种微妙的反差。

    别说上心打理，不故意霍霍就不错了。而即便在这种环境和条件下，还能稳定保持这种发质……思索间，一阵细小的凉感忽然窜上后背，她反手摸把后背，握住一根冰凉细长的条状物。

    被捉住的不明生物打断了思路，顺势缠上手腕，表面滑腻。她慢慢地收回手，看到了微光闪烁的浅绿细鳞。女孩保持沉默，仔细观察头型——是条拟态逼真的无毒蛇。

    她搭上一旁的树杈，另一只手则轻柔、缓慢地褪下这个不断蠕动的“手镯”。

    整个过程中蛇规律地吞吐红信，没有丝毫被惊扰的迹象。

    女孩目送它“沙沙”游入叶间消失，重新接上之前的思路。

    眼下她所拥有的这头长发，不正像某些依赖宿主养分为生的寄生生物么，又或者——这具身体才是寄生虫？她饶有兴味地思索，视线移至脚下。

    女孩蹲下麻利扒开叶丛，眼前出现地面上的场景。隔着上百米的距离，盘踞的树根像一团打结的蚯蚓，上面缓慢挪动的人影更是只有蚂蚁大小。他们方向一致，相继爬上树干外的螺旋阶梯，目标显然是图书馆。

    她也去，不过路子不同。

    女孩干脆就地坐下，眼睛寻找附近离树冠最近的通风窗，手指娴熟地动作，把头发编成辫。

    不需要进食和睡眠，依然可以保持独立行动和思考的能力——平心而论，她喜欢这样的异常，因为可以节省更多的时间用于了解世界。

    而小黑屋就像为此量身定制——尽管被关在里面并且度过相当长一段不快的时光。

    没头没脑的牢狱之灾，不知何时能被刑满释放，漫长到令人反反复复在希望和失望间打转、直至彻底不产生任何情绪波澜的等待。

    虽然只能单方面听那个未知的女声说话，托她的福，至少在被同样没头没脑地释放前总算对世界好歹有了一点最基本的了解。

    比如奥哈拉是没有任何掠夺价值的岛屿——什么财宝都没有，那帮学者整天到处挖挖挖，也没挖出什么名堂。岛上除了树，也就剩一些不值钱的破书了。

    粗长的辫子在手中渐渐成型，它足够结实，能当套索用。

    在小黑屋里她养出了绝佳的耐性和能动脑就不动嘴的好习惯。与其在情绪中打转，不如在思考里徘徊。

    而且要珍惜时间，她心平气和地想，加快编发的动作，指不定哪天就又被关回去了。

    不过这次她可以自我安慰，至少还有书看。关于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古文明王国的实地勘察和挖掘报告，以及考古出航途中的记录，其中最实用的是有关海域水文和气候的罗列，还有不知名岛屿的汇总。

    大海和岛屿才是至宝——这点对海贼还是海军来说都一样。

    她把头发编织的长绳一圈圈套上小臂，往左走两小步，接着弯腰，全神贯注盯着低处，调整手腕的角度，随后发力——颜色醒目的绳套勉强完成一条抛物线，软软掉在更近的地方。

    她拉回发绳，重新盘好。问题估计出在头发的重量上，它比预想中的轻许多，更容易被气流影响，因此需要更大力的投掷。

    经过几次尝试后，绳套的落点越来越接近目标，只是不知为何接下来的几次又开始偏离。

    她不灰心，也没有感到疲惫，压根不打算放弃。女孩转而细致检查发绳，拉紧松散的部分，继续寻找合适的力道和角度。好运不会凭空降临。如果没有努力尝试，更不要说被幸运眷顾了。

    第二十六次抛出的绳套顺利栓在一根成人脑袋粗的枝杈上，她猛地后拉扯紧绳结，余光咬紧斜右下约几米远的树干上的椭圆形开窗——从这里能看到底部伸出的褐色平台。

    就是现在！

    她攥紧手中光滑的头发，神情没有任何畏惧。

    细瘦的女孩快速助跑起跳，身姿飘然犹如飞叶。

    几片碎叶和她一同脱离树梢，被气流卷起抛向高处。然而这一刻，无形的引力不由分说地拽住她瘦小的身躯，径直向下坠去。

    偌大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包围皮肤，激起一阵鲜明的凉感。好在不是很冷。她立刻手脚并用交叉夹紧发绳增加摩擦力，眼中世界剧烈晃荡。

    树冠变成触手可及的地面，而地面却成为遥不可及的天空。头顶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提醒她要抓紧时间。

    吊在百米高空摇来晃去的女孩全力握紧发绳，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个小小的开窗。在格外动荡的视野里，这个有且仅有的落脚点如同稳定的锚。

    当然有想过掉下去会发生什么，她张开双臂放掉绳索，身体马上开始下落。凭借摆荡的惯性，她一边往下掉一边靠近通风窗。

    不过做的时候就不要想这么多，在距离最短的一刹那，她竭力伸出的手碰到了窗台边缘，十指瞬间深深抠进木板，像有力的鸟爪吊住了缺乏羽毛遮挡的身体。

    女孩扭头看了一眼挂在枝上的长发，肩膀用力提起细瘦的身体，轻盈的体重加上树枝分担最重的头发，她没费多大功夫便爬了上去，屈腿靠着边缘光滑的窗框坐下。

    “下面有请妮可·欧尔比雅发表关于欧帕西西岛的未知古文明建筑发掘报告。”

    被叫到名字的少女深吸一口气，平复胸腔里突如其来的紧张情绪。她状若冷静地从折叠椅上站起，即使此刻背对身后的学者们，她的脸上已然浮现毋庸置疑的严肃和认真。

    她郑重地将文件抱在胸前，轻轻呼出一口气后，一步步走向讲台。

    白色的过肩长发垂在挺直纤细的腰背后，随着沉稳却轻盈的步伐细微摇晃。

    她的背影里流露出一种坚强的柔美，这在人群中的一位少年心里投下一颗石子，荡开层层连本人也未曾察觉的涟漪。

    他好奇的目光追随她的身影，越过低声交谈的人群和矗立在图书馆中央的天体仪，看着她转身走上台阶，迎着午后透过树窗的暖光，一张美丽坚毅的面庞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视野中出现，瞬间夺走全部呼吸和心跳。

    少年的世界陷入短暂的静止，眼里只剩下那位慢慢抿住嘴唇的少女，明亮的光芒在她深邃的眼眸里闪动，像点亮夜空的星星。

    可还有什么能比容纳繁星的夜晚更加迷人的存在？

    他呆呆凝望放下讲稿，调整话筒高度的少女学者，浑然忘却自己身处何地。

    开始发言前，她清清嗓子，仿佛这样能把胸口积压的紧张心情也一并清理出去。

    “大家好，我叫妮可·欧尔比雅。”她开口说，声线有一丝颤抖。

    她稳住心神，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面前的人群，不期然对上一位少年憧憬的双眼。

    他面容清秀，肤色苍白，下巴微微抬着，格外专注地望向自己。

    心湖猝不及防掀起波浪，令她目光逃也似地落向后方，全知树图书馆沉默伫立的高耸墙壁令她再次沉下心，无数静静待在架子深处的书籍像不会说话的老朋友，无声地包容和鼓励着自己。

    心头最后一丝胆怯被抚平，她从容地微笑起来：“今天我讲的报告主题是……”

    她看到阳光正透过全知树树干上天然形成的开窗长长射进馆内，像这样的小窗有上百个——每个都像圆圆的、温暖的太阳。

    好巧不巧，视野中灿烂的千阳突然暗了一下。

    台上作报告的少女只是略微吃惊，聚焦视线，很轻易找到那扇变暗的窗户。那个通风窗的位置非常高，几乎要接近顶上。

    小窗没有完全变暗，只是光线变弱许多，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似的。

    几秒后，里面突然挤出一团粉色不明液体，黏糊泼挂在下方临近的树壁。一个小小的脑袋从流出奇异粉彩的窗里探出，远远望向这里。

    由于背光，欧尔比雅看不清那个人的真容。

    可那扇流淌出朦胧粉色的圆窗像极了一颗不小心被打碎的占卜恋情用的玻璃珠，尖锐的边缘刺中她的心，让少女心里也流出颜色动人的感情。

    动心在同一天慷慨降临在两个人身上，却将三个人的命运交缠在一起，从此走向全然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