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全知树4

    少女收好讲稿，礼貌地点头致谢。掌声更加响亮，人们不加压低的议论夹杂其间，汇成一片热闹的海洋。

    不过刚结束一场高强度脑力劳动的年轻学者无心去想这些声响代表多少了多少荣耀和赞许，她脚步轻松地离开讲台，只想回到座位好好休息。

    “妮可·欧尔比雅。”

    一个上了年纪却依然有力的熟悉声音叫出她的全名，在嘈杂的掌声和议论中格外清楚地落入欧尔比雅的耳中。

    她转过头，一眼望见首席上双手抱胸的老人，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于是坐得靠前的学者们都看见少女轻快来到馆长面前，像只活泼的小鸟轻快叫道，“馆长。”

    老人同样笑了起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对年轻后辈的认可。

    不过他仍然中肯地给出评价，“做得不错。”

    周围响起低低的吸气声，投向少女的目光愈发惊羡——因为他现在是以考古领头人的身份在说话。

    克劳·D·三叶草吸了口气，而后徐徐开口：“首先，恭喜你和探险队中的其他成员，你们基本完成对欧帕西西岛上古比伦文明祈雨仪式现场的实地发掘，并且通过查证过去的文献和探险记录，进一步探索关于祭品更迭背后神权和王权之间复杂的斗争。”

    “其次，我要称赞你们在极度艰苦的环境和缺乏支持的情况下，仍然坚持研究的顽强精神。执着的求知信念是先一步扎进土里的铲子。”

    “最后，对待出土的珍贵历史文物，你们没有忘记心怀谨慎和敬意。”

    说到这，克劳馆长注意到欧尔比雅愉快的表情稍稍变得有些迟疑，她站在原地，似乎有话想说，不过她飞快扭头看了背后的讲台一眼。

    投屏电话虫已经把下位学者要讲的考古报告放到了墙上，接下来还有几位要上台。

    她想说的现在不适合，无论地点还是时间。

    克劳看出欧尔比雅的顾虑，他在脑中飞快过了遍剩下的会议内容后同样意识到这点，率先开口：“结束后来鸢尾花休息室找我。”

    这相当于把会后无比珍贵的面谈时间预约出去的意思了，

    她没有异议，点点头，抱紧纸稿小跑离开，听见身后传来感叹。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爱才，克劳。”

    “哼，这话还轮不到你说。博鲁，你也该放手了。年轻人迟早要离开奥哈拉……健康……独立去探索世上存在的未知……”

    更后面的对话淹没在细碎却不容忽略的各种声响里，留下的印象也渐渐模糊。

    欧尔比雅的心早已飞回座位，她还有笔记留在那里，得抓紧时间快点回去才行——下一场报告马上要开始了。

    这场出人意料的精彩汇报让不少听众打起精神，期待接下来的几位年轻人没准也能给出亮眼的表现。

    镶嵌女孩眼眶、犹如玻璃珠般剔透的眼珠安静转动，平静追随那个进入黑压压人群中的白色脑袋，直至她停在一处空位前，而后入座，不再移动。

    同一时间，另一双包含钦佩、羡慕和热诚的双眼也正透过晃动重叠的面孔和身体，竭尽全力落在正低下头的少女脸上。

    这一秒仿佛被无限拉长，几乎要在空白一片的大脑里延长至永远。

    这一刻她离他是如此之近，近得就像他变成了一只小飞虫，振动单薄的翼翅，躲过那些随时能轻易夺走性命的视线或声音，最终悄然无声地来到这张美丽的面庞前，心怀感激地卑微仰视其中蕴含的坚强和智慧。

    任何微小的举动，哪怕是鼻翼的翕动或嘴唇的轻抿，都在他心底引发山呼海啸般的恍惚和晕眩。

    少年苍白的脸泛起薄薄的红晕，无人知晓他此刻内心的感受，他也无法诉之于口。

    被倾情全神凝望的少女忽然抬头看向台上，一缕美丽细长的白色直发随着脖颈的舒展轻飘飘滑落肩膀，垂在可爱的深色脸颊旁。

    似乎有道同样颜色的电流窜过神经末梢，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话筒无情放大声音中每个细小的变调，赤裸裸袒露出讲者的怯意。少年下意识地闭紧嘴，就算没有开口也多少感同身受。一抹懊恼不由得冒了头，他摸上额头，手心下像发烧一样火热。要是不抓住机会专心听讲，本来就因身体无法出海更不能参加考古的他还能在什么时候探索外面的世界？

    一想到这里，起先飘然犹如置身云端的梦幻心绪顿时直直落地，化为沉重的强烈不甘。情绪的大幅变化激得喉咙一痒，他连忙捂嘴，趴在膝盖上，可依然无法克制地咳嗽出声。

    邻座的年轻人从台上的报告中分神，惊讶地看着少年拼命压制却不断颤抖的后背，脊柱因为消瘦显得格外突出。

    他的眼神中多出同情和理解，明白了博鲁老师的苦心。

    会前被特意叫到一旁吩咐必须坐在学弟边上时产生的不解和埋怨消失了，他充满惋惜地想：明明拥有出色的考古天赋，却不能随队出海大展身手。

    仅凭会中几次简单的交流，他便笃定这位外表病弱的少年假以时日必有一番建树——毫不夸张的说，他简直像为考古而生！

    所以当亲眼看到同龄人在台上大放异彩，自己却只能在台下当个不起眼的小听众，心情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不过仅仅是情绪波动，身体就有这么大反应……年轻的男人犹豫了一会，还是伸手搭住少年瘦削的肩膀，全知树图书馆副馆长从不无的放矢。

    突然被人触碰，少年身体鲜明地一抖，马上抬起头，脸颊通红。

    男人吓了一跳，想到老师反复的叮嘱，顿时紧张起来，“喂，你还好吗？要不要去看医生？”

    少年死死捂住嘴，眉头紧紧拧成一团，倔强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咳咳……不了，谢谢……你的好意，咳咳！我心领了。”

    真的不用吗？对方明明白白写着怀疑和担心的眼神像无形的细针，轻易刺痛岌岌可危的自尊。

    他真的真的很讨厌这种眼神。

    副馆长带出的第一个学生感到手下的肩头陡然耸动得更加激烈，他的表情严肃起来，不再用商量的语气：“听着小鬼，这可不是闹脾气使性子的时候——就算吃了恶魔果实的能力者，生病也要找大夫开药啊。”

    他临时决定说点什么有趣的话题转移一下小学弟的注意，“你可能不知道，有次我们窝在一个光秃秃的盆地里挖一座疑似巴克拉王国的贵族陵寝，副队比多一口气吃完了一整株沙枣树结的果子！”

    果不其然，少年固执的眼神出现一丝松动，他甚至停止了咳嗽——看起来没必要找医生了，男人心里松了口气。

    在小学弟目光无声地追问下，他耸耸肩，爽快卖了同门老底，“所以他整整便秘了半个月。”

    “所以说……”少年哑声问道，慢慢挺起后背，随着呼吸渐渐变得顺畅，他的吐字也连贯起来，“这跟恶魔果实有什么关系？”

    “好巧不巧，那株沙枣上就有一颗。”他边回忆边接着往下讲，忍不住“嘿嘿”一笑，“哎你不知道，返航前他没踩稳舢板，掉进海里半天都没浮上来哦！我们这才发现他成能力者了。”

    “作为代价，恶魔果实的食用者都会被大海厌弃而成为旱鸭子。”他准确无误地说出《恶魔果实图鉴》百科全书扉页上的简介。

    “没错。”前辈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去了最近一个航海图记录的有人定居的岛屿，幸运的是岛上恰好有位大夫。”

    至于副队为了急着那啥，猛猛炫了一瓶，差点没死在厕所这种事……还是不要说了——怕影响自己在学弟心中的可靠形象啊！

    末了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压低音量小声说：“总之难受你千万别忍着啊，身体要紧，身体要紧。”

    “谢谢，学长。”少年的眉心舒展，表情不再那么紧绷，只是双眼笼上一层淡淡的忧郁。他温柔地微笑，尽管不全出于真心，“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这次粗心的男人没有看出异常。收到来自小学弟的感谢，他高兴得咧嘴直笑，不太习惯地用手指挠了挠额头：“小事，小事。以后不用这么客气，我们都是……”

    他打住话头，背上猝然冒出冷汗，好险！差点就暴露了！

    “都是什么？”少年平静发问，声音有种缺乏攻击性的虚弱，不算难听。

    “都是、都是一块探险，寻找历史真相的团队嘛！”

    年轻男人险之又险地兜住破绽，立刻转移话题：“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们继续听吧。”

    女孩伏在树窗里，身下是细软顺滑的头发，肩背随呼吸轻微起伏，光线与阴影，长发与身体亲密地纠缠在同一段细长通道，犹如一枚包裹着蛹的半成品丝茧。

    她安静地汲取空气中的养分，专心地把听到看到的一切放进记忆。

    记忆是小黑屋，它忠诚接纳并保存所有人与事——前提是主人能想起来放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