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181
“戴安瑟斯医生，我想请问，你上次所说的外力作用是否有人为击打的可能？” 亚伯的声音在殿堂回荡，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戴安瑟斯沉声回答：“虽然尸身因为落水，挫伤模糊不清，但不排除这个可能。” “好的”，亚伯转向众人，“那么有请治安总长。” 治安总长起身上前，声音比需要的大了几分，嗓音还带着一丝自我满足的笃定。 “亚当大人，此案我已彻查多日，总算不负所托。” 他边说边扫视众人，仿佛在等人赞许，接着又往下压低语调，带着戏剧性的顿挫：“我麾下的人在城中访查，已找到两名与死者接触过的人。他们供认——在死者尚在人世时，确曾对其施以殴打。” 大殿里随即响起一阵低声议论。治安总长似乎早料到这反应，微微一抬下巴，身后两个人被侍卫推出人群。 “因由也已查明——这两人皆受过死者欺压，心怀怨恨。更重要的是，他们一致指认，死者是安乐所的主事。” 他说到这里，眼神特意看了看那个庞大沉默的旧龙家主，最后落在亚当所在的席位上，语气不紧不慢，却带着一丝得意：“若非我反复追问，层层核实，恐怕此等细节，旁人根本得不到。” 话一落，他挺直腰板，像是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静静等待上座的回应。 “他怎么跟小狗似的，每句话都在讨赏。”塞缪尔作势要扔盘子里的rou片，被该隐刀子样的目光瞥了一眼。 亚当看着那两个推出来的人：“那么——安乐所总负责人又是谁呢？” “俺……俺也不知道啊，就是这个人管的，他天天来，来了就没好事……” “打的就是他！该死的！畜生！” 第二个人说完还啐了一口。 “混账东西！打得好！” “要是我在场，也得踹上几脚！” “可惜不是我打的！要罚就罚我吧！” 陆陆续续的声音从那群人中传出，龙星皱着眉头紧紧握住奶奶的手给她支撑。 亚当皱眉，却刚好瞥见人群里一个帽尖，似乎还罩着白纱。 “正是我的兄弟，龙邕。”龙柊突然开口，缓缓走到前面跪下，“亚当大人，是我监管不力，才导致安乐所坍塌，险些让王裔受伤，一切都是我的责任，请降下惩罚。” 龙邕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双眼圆瞪似铜铃，他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 他快速走到龙柊身边小声压着怒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承认吧，哥哥！”龙柊表情恳切，拉着龙邕想让他一起跪下，“安乐所只不过是建的急了些，你又没有承建经验，不懂防涝很正常，你只是想为家族分忧，亚当大人一定可以理解。至于收容那些人，你不过是为了圣巡，怕亚当大人担忧自己子民的苦难，亚当大人一定可以理解的！” “哥哥，瞒不住的——所有施工文书都有你的签名啊！” 龙柊表情悲切的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竟觉得着在这悲切中她笑了一下。 龙邕的呼吸一下子被卡住，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人重重捏住。他下意识地想往前冲去—— “我必须提醒各位，我们在审理龙霆云案，其他案件做后审理。” 亚当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两人，如果不是在庭审，他绝不会打断。 ——可这是庭审，他的脸上甚至有些遗憾。 四周贵族尽皆错愕，空气紧绷。龙星不断顺着奶奶的背，那个老妇人在她怀里双眼紧闭，眼角通红。 莉莉晃眼看到龙华，不知道他这次怎么坐到这么前排来了，他双手放在桌子上，腰背挺直，跟在学校一样。 莉莉甚至觉得他的屁股压根没挨着椅面。 莉莉不觉有些好笑。 “哎，这可真有意思，又是龙家人的‘家事’。”塞缪尔用胳膊顶着莉莉，又换来该隐的厌视。 呆立的治安总长急忙收拢神色，换上一副讨好的笑，清了清嗓子，整了整领口，恭声道：“接下来，请容我汇报第二项可喜的结果，经调查上次——” 话没说完那个浓妆女人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妆容被冷汗浸得斑驳：“天啊！我不知道啊！只是有人给了我钱！我只看见那个人从上头掉下来了，别的什么都没见着！为什么要让我撞见这种事啊！” “你是说，上次你在做伪证是吗？这位——” “莲姐。” 治安总长谄媚地对亚当点头哈腰，像是赶紧把刚被莲姐截断的风头抢回来。 亚当轻微点头：“那么，作伪证这件事是谁指使你的？给你钱的是谁？” “是——”莲姐猛地抬起头，像是要指认谁，眼神扫了一圈恐慌地又低下头。 “难道还有人能凌驾于亚当的权威？你在惧怕什么？” 亚当抬起下巴身体轻微后仰，略显不悦地睥睨莲姐。 “是……那个人说他叫……叫龙霆云。” 莲姐的眼神不住往一旁怕偷瞥。 亚当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眼神：“龙霆云已经死了，你需要给我一个活着的人选。收买你的人长什么样你可还记得？是在场中的谁？” 莲姐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她缩着头，又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是他！” 她一下指向龙邕，双眼紧闭。 “你在说什么鬼话！他妈的臭婊子！”龙邕一脚把莲姐踹到地上，周围的侍卫赶紧把他拦住，“谁教你这么说的！敢诬陷老子！” 龙邕的怒骂像野火般传开，亚当赶紧敲了敲酒杯。 “你既然这么说，可有证据？” “啊？证据？还要收据？可……可他是直接给了我就走了啊……” “咳咳”，亚当轻咳两声提前制止周围又要响起的噪声，“还有没有其他证据补充？” 那群人面面相觑，低声交谈起来，那抹白纱在动荡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突然龙星从坐席中走出，她走到殿前行了个礼。 “亚当大人，那天我落水，并非意气用事。”龙星声音平稳，却带着决断，“因为我亲眼看见龙邕大人从停尸房出来，他背上还驮着东西……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绝对不寻常。” 殿堂里立刻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正好“，亚伯从怀里拿着一个封好的布包，慢慢打开，露出一块碎布，“这块布，是我的侍从前几天在停尸房附近捡到的。织法极好，经昨天与龙柊大人确认，是大贵族专用的料子。” 龙邕刚恢复的脸色一下僵住，喉咙滚动了几下，却半个字也没能挤出来。那块碎布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的眼睛盯着它，像是盯着一条随时会咬上喉咙的毒蛇。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挺直脊背，可指尖却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像要抓住什么支撑。 “荒——荒唐！”他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却比平常高了半度，带着急切，“这种东西，谁知道是谁掉的！” 他的话音一落，底下立刻响起窃窃私语。有人忍不住窃笑，有人暗暗交换眼神。 而龙邕的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隐隐渗出一层汗水——越是想要掩饰，反而越显得狼狈。 “两位法医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亚伯和戴安瑟斯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经过反复比对与讨论，我们一致认为，死者的死亡并非单一因素所致，而是外力伤害与自身病变共同作用的结果。” “哦？”亚当略微挑眉，神情里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这是个有趣的结果，伊甸园从没有这样的先例”，他目光微敛，像是在权衡，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看来，我需要与我的司法大臣，好好商议一番。” “如果没有别的证据补充，那我们——”龙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她殷切地看着亚当。 “安乐所案，正式开始审理。” 亚当轻轻用银叉敲了敲盘子，眯笑看了龙柊一眼。 戴安瑟斯退到一边，亚伯也坐回位子。 莉莉刚想开口。 “接下来没有尸体了，也不需要我了。” 莉莉又想开口。 “父亲临时教我的法医技巧，看来很管用。” 塞缪尔打出一个饱嗝：“以后是不是你的腿用不着了嘴巴也用不着了，反正你两个大护法一个抱一个猜。” 莉莉瞪了塞缪尔一眼，她眼神又被面前的龙华吸引。只见他眉毛皱成一团像个遇到了世界难题的老学究，嘴巴翕张，莉莉觉得他一定在背法条，恨不得替亚当审理。 刚才休庭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跟他聊聊呢？他会觉得龙霆云该死吗？ “反正又没我们两个什么事……”塞缪尔见莉莉不回应以为她又在认真断案，声音飘忽地补了一句。 亚当的手指轻轻叩在扶手上，发出细微而冷硬的声响。 “龙邕。”他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安乐所坍塌，让王裔受损。你是不是那里的总负责人？” 龙邕喉头一紧，目光在殿中四下游移：“……我只是协助。具体事务有人经手，我不过偶尔过问。” 亚当眼皮微抬，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所以，并非你全权负责？” “当然不是！”龙邕忙不迭摇头，语速加快，“我怎会事无巨细？不过是家族推派，我象征性签过几次名而已——” “好。”亚当截断他的辩解，语调冷沉下来，“那我再问。安乐所自称收容，但外头议论沸腾，说实为圈禁。你是否认可？” 龙邕的呼吸微微一滞，随即摆出一副镇定：“亚当大人，您有所不知。那些人流离街头，若不集中安置，怕是早饿死冻死。安乐所不过是权宜之计，条件差些，却好歹遮风挡雨……” “放屁！”人群中猛地爆出一声嘶吼。 一个船夫再也忍不住，猛地往前跨出一步，嗓音沙哑却充满怒火：“遮风挡雨？那是牢笼！没有窗户，门还被他们那群狗守着，没吃没喝，我们跟牲口一样被关在里面！几十个人堆在一块儿，踩在屎尿上睡觉！” 龙邕嘴角扯了一下，笑容镇定，手指却轻微颤抖：“亚当大人……你也知道，我们是为了这些流浪民众好。屋子虽然简陋，但至少比街头安全……看守是为了保证大家不走失，目的都是好的。” 第二个船夫冲上来，声音嘶裂：“饿！我们饿到舔墙皮、吃垃圾！有兄弟翻到半块发霉的馒头，被当场剥光衣服，吊在梁上，用铁棍和电线抽！一下一下，直到rou皮绽裂，血溅得满屋子！有人肚子被打穿，肠子掉出来，守卫居然还用脚去踩！” 龙邕眼神闪烁，手指在扇骨轻敲：“亚当大人，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吃坏东西，平民们总是饿起来什么都往嘴里塞，也分不清有没有毒……要是吃坏了肚子，可能一窝受罪……纪律严一点，虽然痛苦，但初衷……确实是为了他们好。” “还有女人！”第三个船夫咆哮，眼泪直冲眼眶，“每个新来的女人夜里都要被拖走，第二天回来时衣服撕碎，腿间流着血。喊救命的，被堵住嘴，活活按在地上折磨。有人被折腾死，尸体就丢在角落里，第二天和垃圾一起拖走！” 龙邕手背微微出汗，语气拖长：“亚当大人，夜间管理严格，是为了保护她们不被外头更大的危险伤害……严格纪律，也是为了她们安全……初衷都是为了民众好。” “孩子！”第四个船夫嘶喊，声音沙哑得像撕裂的铁皮，“小鸡仔一样被塞进屋子，白天强迫干活，晚上……回来时脸肿得认不出来，裤子全是血。小的……小的直接死在脏席子上……” “孩子们……”龙邕抿了抿唇，手微微颤抖，“亚当大人，我们只是给他们提供岗位，龙船还有很多工作都没有的人……这是给了他们生存机会……意外发生，也不是有意伤害……我们所有措施，都是为了保护民众。” 人群压抑的愤怒和啜泣此起彼伏。 “白天就让我们干活！我手上水泡破了都不敢动，稍微一歪，锅炉就可能砸到腿，骨头都能咔嚓响！蒸汽烫得皮开rou绽！” “稍微慢一点，就挨打！石头又重树又粗，这么难挖还不给把铲子……” “有人撑不住倒下，他们直接踩在身上！那些该死的转动轮子都夹断多少指头了！” “你那还算好的！那木梁又细又轻，我扛砂浆上去，一踩就像要断掉，工头还在那催！催命一样！” “他们还让我们自己埋人……”最年长的船夫一步步走出，双手颤抖，却像捧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声音低沉，“我亲眼见过，有人被打昏后，没死透，就被塞进麻袋。麻袋还在动，他们照样逼着我们埋！用铁锹一铲铲土，压在活人身上。那惨叫声……到现在还在我耳朵里！” 短暂沉默之后人群炸开，有人哭喊，有人怒骂。 “牲畜都不遭这种罪！” “这是屠场！这是地狱！” “他们jian污、他们杀人、他们活埋！” “龙邕，你说！在你眼里，我们算不算人！” 龙邕咽了一口口水，脸色苍白，语气断断续续： “是为了社会……秩……秩序与安宁。若不管束，他们便会流窜作乱……” “他们只是……只是激愤。若不加约束，这群人迟……迟早会滋事……” 他在这股民意的洪流中，嘴巴说出的语言跟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哭喊和怒骂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几乎淹没。龙邕咬紧唇，肩膀微抖。 他突然猛地转向船夫，用扇子指着他们，声音高亢又嘶哑：“你们……你们给我住嘴！” “我都是为你们好啊！你们以为自由就能活得下去吗？没有纪律、没有管理，你们只会更快死掉！那些所谓的困难……都是暂时的！为了让你们能有遮风避雨的地方，为了让你们能活下去……我说了多少次这都是为了你们好！” “你们这些不懂感恩的臭老鼠！”他语气撕裂，像一个被孩子背叛的父亲，“你们只顾眼前！不顾全局！不顾生存！我给你们提供了多少工作？还给你建房子、给吃给喝！我本来不用管这些！但我承受了、安排了、忍受了这一切，你们呢？你们只会叫！只会喊！没有我你们早就死光了！” 他向前迈了几步，声音震得人群一阵退缩：“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们以为这是为了折磨你们吗？都是为了你们能活下去！一点苦都吃不了、一点活都不想干，这些都是暂时的、必要的——懂了吗？懂了吗！！” “够了，所有人都安静。” 亚当缓缓抬手，目光温和而坚定，声音低沉而清晰。 他环视众人，仿佛一位圣明的统治者在俯瞰混乱：“我明白你们的愤怒，也看到了控诉的份量。我会查明真相，还你们一个公道。” 他缓缓转向龙邕，又扫向船夫，声音如湖面般平和：“你们每一个人，都必须被认真对待。无论控诉还是辩解，都不能被忽略，但争吵解决不了问题。” 亚当停顿片刻，目光如灯塔般扫向大厅的每个人：“在指控之外，有没有其他相关证据？账簿、记录、目击者……任何能帮助我查清事实的东西，都要交出来。” 大厅一瞬间安静下来，船夫们屏住呼吸，龙邕的肩膀微微抖动，手中的扇子轻轻敲在手心，仿佛在提醒自己镇定。 龙柊看了龙邕一眼，朝他点点头，龙邕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亚当大人……如果有账簿，能清楚记录收容人数和资金流向，是不是能让一切疑问一目了然？” 听到这话，龙邕的眼睛一亮，心中一阵激动。瞬间，他的表情收起所有防备，露出恭敬又带得意的微笑。 他缓缓从袖中抽出厚重的账本，动作稳重却透着迫不及待的兴奋，仿佛这是他手中唯一的护身符。 “亚当大人，请过目。”他恭谨地躬身，将账本递过去，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上面每一笔都清清楚楚，还有现任龙家主的亲笔签名，都是专门给她过目审查的，保证合规。” 龙邕的心中暗自窃喜，几乎听得见自己脑中胜利的欢呼声，他转过头：“可比那些……不入流的指控正规多了。” 他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船夫们的怒火与控诉似乎都要在这一刻被这份账本压下。 亚当接过账本，手指轻轻划过每一页：“账簿出自谁手？记录起止日期？” “皆由安乐所财务官登记，从安乐所启建起，每一笔都经由本人亲自处理，再交由龙柊大人确认审核。”他一下打开扇子，“这点龙大人也可以证明。” 亚当翻开下一页：“每一笔款项都有对应的凭证？账簿的数字与实际支出是否一一对应？” “当然”，龙邕彻底恢复往日纨绔神情，他自信地扇着扇子，“我保证，没有一丝差错。” “很好”，亚当合上账本放到一边，“既然你已认定这就是经你手的——” “可是哥哥……”龙柊缓缓抬起头来，像灯影下漂浮的幽魂逐渐探出。她的笑容轻柔却带着阴冷，声音平静却锐利：“那本……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