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 经典小说 - 冻疮[骨科]在线阅读 - 心事2

心事2

    

心事2



    “这是meimei,名字叫徐因,双人徐,因为的因。”

    罗廷芸向他介绍徐因时,谢津有些想笑,他什么时候沦落到要旁人和他介绍眼前的人是谁的地步了?

    谢津从懂事起就不喜欢自己的生母——跟他父亲无关,父亲是个过分寡言的人,从不在他面前讲前妻的不好,舅舅偶尔来看他,也只和谢津讲jiejie的不易,让他多体谅。

    有什么好体谅的,无非是结婚后才发现当朋友很不错的丈夫有多木讷无趣,所以抛夫弃子,跟着在出去玩时认识的男人跑了。

    由此可见结婚对象还是不要选朋友,认识那么多年没在一起是有原因的。

    谢津并不体谅,但不妨碍他对舅舅说“我知道”。

    自打记事以来,谢津见罗廷芸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最后一次见她的是十五岁那年,中考刚结束。

    此时距离谢津上一次见罗廷芸已经是三年前了,那是谢津十二岁发生的事,谢津还记得那时候罗廷芸穿了一件驼色的大衣,头发染成栗色。

    岁月不败美人,这个就算生育了两个孩子年过三十大半仍旧相貌亮眼,乌黑茂密的长发,眼睛圆而媚。

    不得不说,谢津的好相貌少不了罗廷芸遗传下来的基因。

    但十五岁那年再见罗廷芸,谢津差些没认出来,她比三年前苍老了太多,时间仿佛在她身上装了加速器,岁月给予的优待通通收回,连性格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当初明丽轻快全然不同。

    谢津这时才知道,罗廷芸的第二任丈夫已经意外去世了。

    这些都跟谢津没关系,他实在是遗传了父亲太多的薄情寡性,看到衰老的母亲毫无触动。

    罗廷芸看他大概也是如此,和他几乎没什么话说,只简单问了他的成绩。

    那个时候中考刚结束,成绩还没出来。可就现实来讲,一般人顾忌考生情绪很少直咧咧地问考得怎么样,罗廷芸倒好,直接问谢津考了几分。

    谢津十五岁时就长到了一米八出头的高个子,他坐在快餐店的椅子上,将尺寸正常的桌椅衬的像是mini版。

    “成绩还没出来。”

    罗廷芸面露诧异,“暑假不都放假了吗?期末考试成绩怎么到现在都没出来。”

    她的亲弟弟尴尬地压低声音,对她说:“姐,小津今年中考。”

    这下罗廷芸也尴尬了起来,她绞着手指,呐呐地,“妈记错了,对不住啊。”

    谢津说:“没关系。”

    这下罗廷芸彻底无话可说了,谢津颇为好奇她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年龄,但想了想她应该不至于连她是哪一年生的孩子都不记得,就没有问。

    舅舅在旁边打圆场,谢津不想理人时有千百种法子把气氛变冷,反正尴尬的人不是他。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谢津都憎恶自己当初的傲慢,如果他那时没有那么厌恶母亲,和她多说一些话,后来的事会不会就没有那么惨淡。

    谢津是真的不知道徐因会陪罗廷芸一起来长吉,看到徐因的那一瞬他整个人都好像被罩进铜钟里,被狠狠敲了一闷棍,震得他三魂六魄都被顺着七窍冲出身体,不知去向。

    徐因的脸色像见了鬼一样,她又惊又惧地看着他,脚步不自觉后退。

    他跟在徐因后面,想她应该是吓坏了。

    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分手三年的男友其实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哥哥都会吓到,更何况知道的地点还是母亲前夫的葬礼上。

    大概是这些年从未间断的窥视让谢津对徐因始终拥有熟悉连贯的认知,他很快就从见到徐因的错乱中回神。

    宾客们和他说节哀顺变,谢津用余光注视着徐因,想她现在的样子看着比他这个亲儿子都要憔悴伤心。

    请原谅,毕竟谢津和父亲也没什么感情,那时候他想的全是——她终于知道了。

    诡异的愉悦蔓延上心头,谢津清楚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份肮脏腐败的感情终于被另一个当事人得知,烂在泥里的不止他一个。

    谢津站在花圈前,嗓音稍哑地和来宾解释父亲是天冷突发的脑梗,内心却忽地想起小时候一个很流行的短故事。

    问一个女孩儿在自己母亲的葬礼上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但没有来得及留联系方式,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女孩儿的jiejie死了,请问原因是?

    答案的逻辑十分感人,说因为女孩儿觉得自己是在葬礼上见到这个男人的,所以下一场葬礼他还是会来参加,于是就杀了自己的jiejie。

    谢津倒不至于疯成那样,但他的理智也确实不算多,长久的自我压抑使得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走在怎么样的一条路上。

    毕竟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干出分手三年每隔一段时间风雨无阻地跑过去在前女友楼下蹲两晚上,就为看她第二天早上起来上班路过他面前的事。为此谢津特意在燕城置办了一辆二手车,方便他在徐因住的小区外等待她的身影。谢津的心理医生一度很想报警把他送进监狱,怕他有一天控制不住和徐因殉情。

    手腕上的伤口到了冬日就会泛着隐秘的刺痛,谢津想他合该死掉,死无葬身之地,身体被秃鹫啄食殆尽,只剩一堆白骨。

    人的身体里有二百零六块骨头,足矣拼凑出一朵玫瑰。

    “这是我的meimei,亲meimei。”

    谢津如此向宾客介绍着徐因的身份。

    徐因的脸色煞白如纸,她推开谢津,脚步踉跄地跑出了殡仪馆,谢津和宾客道歉,说meimei太过于悲伤。

    天知道徐因连谢铭的面都没见过。

    这样冷的天里连犯烟瘾的人都不会待在外面,故而谢津一眼就看到了徐因,只是当他走过去看到徐因的模样时,再亢奋的精神也被冰雪冻结。

    谢津看着跌倒在雪地里的人,想要伸出的手因她眼中的恐惧收回,他停下脚步,翻涌的心绪平复,语调克制,“地上冷,起来吧。”

    白色的雪似乎能埋葬掉所有的罪恶,谢津过去时常想如果徐因知道真相他会怎么样,可现实时当他看到她时,所有该他死一万遍的妄想都被理智残忍地扑杀,谢津放在口袋里的手抖得厉害,他掐着自己的手心,回答她的问题。

    没有意义的念想在大脑飞速掠过,谢津看向徐因身后的空地,想原来他如此懦弱胆怯,怯懦到看到她的恐惧和厌恶,就当真不再上前,宽慰她这不算什么,可以忘却。

    回酒店的路上,谢津有意将车开得很慢,可后视镜里徐因的神色看起来想要跳车。谢津握方向盘的手愈发用力,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路口闪烁亮起的绿灯,第一时间踩下油门。

    徐因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后,谢津从车里拿出了电子烟。

    他当然抽烟,剧组忙起来恨不得把人当机器用,一天就睡两三个小时,不抽烟根本坚持不下去。

    麻痹人精神的方法就那么两种,要么烟草,要么酒精,而酗酒的人无法工作。

    不过谢津还记得徐因讨厌烟味儿,尽管已经和她分开,他还是顾忌徐因的感受,选择的电子烟味道都很甜,之前在剧组的时候还被同事吐槽过,说他买烟弹的品味和他用香水一样,一股甜香味儿,反差大得会以为是和女朋友待久了,不小心在身上残留的味道。

    谢津过去一度很沉迷这种味道,用徐因惯用的香水和洗护产品,这样在他精神恍惚的时候,会觉得她还在。

    心理医生说这无疑是饮鸩止渴,只会加剧他的症状,让谢津戒掉这种对柑橘调和玫瑰花香水的依赖。

    但谢津的回答是,它们远比酒精能麻痹我的神经,如果连这些都有没有了,你要我怎么办?自杀吗?

    心理医生被噎住了,最后破罐子破摔说你这个情况我治不了,麻烦另请高明。

    谢津没听,他挑心理医生是有要求的,要女性,最好处于30岁以下,家里有一个女儿的那种。

    处于这个岁数的年轻母亲大多母爱泛滥,她们更容易共情徐因,而非像他第一次遇到的那个男医生,才听他讲了几句是因为和女友分手,就毫不犹豫地将过责推给他的“前女友”。

    现在这个医生就很好,尤其是她看得懂徐因的画,这点让谢津很满意,他在她这里预约了半年期的诊疗,并在治疗半年后告知了她实情。

    “你知道雷雨吗?”

    “曹禺写的那个话剧?这不是高二必修课的内容吗,有谁会不知道。”

    “那就不用我过多介绍了,我和她的关系——周萍和四凤是什么关系,我们就是什么关系。”

    心理医生指间夹的笔掉了,她表情空白地看着谢津,缓慢地“啊?”了一声。

    谢津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淡淡地开口,“否则还能有什么原因,会让我和她分手?”

    心理医生没敢说也有可能是你脑子有病。

    在她这里耗了半年,每次来只愿意听她夸他前女友有多么优秀,除此之外半句话都不说,一边沉溺于和前女友的过去,一边自我厌弃到屡次自残,让她在纳闷地同时又颇为心疼谢津的前女友,倒八辈子霉遇到这么一个神经病。

    “可是在我十八岁遇到她的时候,我们没有一个人知晓对方的身份。”

    这是谢津第一次对一个心理医生说出他和徐因认识的经过,在此之前他总是很吝啬言语,不肯过多阐述一句他和徐因相识的过程。

    那些甜如蜜的记忆被他小心地封藏起来,不敢过多去想,生怕一回想便溺亡在其中。

    心理诊疗室按照他的需求用了玫瑰味的精油,谢津闭上眼睛,梦呓般地叙述着,“分开的一个月前,她新买了一瓶一支玫瑰,和这个有些相似。”

    他无比迷恋着这个味道,但却很少用。

    “……分手那天,她身上就有这个味道,”谢津缓慢地讲述着,“所以我在水果刀上喷了这种香水,希望把这种味道带进我的血管里。”

    心理医生再三劝他戒掉对柑橘调和玫瑰香水的痴迷。

    谢津没听,并变本加厉地把烟弹也换成柑橘味的,而后不出所料地,染上了烟瘾。

    电子烟顶端冒出一阵雾气,熟悉的柑橘香在车厢中弥漫开。

    二十秒过后,轿车的窗户打开,电子烟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砸进垃圾桶中,连垃圾桶顶上的一层积雪都没震落。

    谢津想,他担不起徐因再多厌恶他一点的代价。

    攥着方向盘的手用力到恨不得把握住的东西捏碎,谢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根本做不到不顾忌徐因的想法。

    更何况相较于烟瘾,不去见她才更难戒断。

    谢津打算在酒店门口停一夜,就像过去三年里他无数次停在徐因楼下那样,等待第二天日出时她会经过他的车窗。

    很早之前看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一次次骑着脚踏车汗流浃背地在太阳下疾驰,只为了多看几眼。

    为了多看这几眼,谢津不惜把自己弄疯掉。

    雪夜里道路上任何形影单只的身影都格外显目,谢津这次没能克制得住,他隔着羽绒服外套攥住徐因的手臂,把她塞进车里。

    徐因上车后身体一直发颤,脸颊冻得青白,没有一丝血色。谢津现在看她这个样子心疼得要命,几乎要跪下来求她,让她留在车里,不要再出去了。

    “谈什么?”徐因问他。

    你。

    心里下意识回答着她的问题,谢津紧绷着身体,最后他还是略过了这个话题,问徐因她想去哪。

    “药店,买胃药。”

    和徐因同处一辆车内的时候,谢津在想自己是不是像个病原体一样,否则她看起来怎么会这么厌恶他。

    ……算了,别自欺欺人了。

    谢津冷静地对自己说:她那不是纯粹的厌恶,她是感到恶心,为你寡鲜廉耻、在明知道她是你亲meimei的情况下,仍引诱她上床而感到恶心。

    他不是被蛇诱惑吃下禁果的亚当,他是蛊惑夏娃摘下禁果的那条蛇。

    现在,该是他偿还代价的时候了。

    谢津将车上的矿泉水拿下去,他庆幸今天晚上开车的时间够长,暖气又开得足够高,让水的温度不至于给徐因的手造成二次伤害。

    温凉的水洗净徐因沾满雪的手指,谢津递给徐因纸巾,让她把手上的水迹擦净,徐因潦草地蘸掉手指上的水,用剩下的矿泉水漱口。

    再上车后,谢津听到她说“送我去机场”。

    这样的雪天飞机根本无法出行,她大概只是为了逃离他吧。

    谢津没有第一时间开车,他想以他现在的情绪,开车无疑是要拉着徐因殉情。

    ……对,飞机延误她订机票一时也走不了。

    冗杂的思绪交错,最多落于现实的是,谢津在机场最近的星级酒店为徐因订了房间——他知道她的身份证号和联系方式,这些信息一直在他的手机里存着。

    去往机场的路很长,徐因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道谢津故意绕了远路。

    可即便如此,机场还是到了。

    “以后没有必要,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谢津,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的语气僵硬生冷,谢津心脏一抽一抽地泛疼,他咬着舌尖,张口答道:“好。”

    车门关上的那一瞬,谢津笑了起来,他嘲笑着自己的软弱与妄念,想他竟然会想,要是她和他一样,即便知道真相也仍爱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