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 言情小说 - 违阁奋翼兮,左右翱翔(GB/四爱)在线阅读 - 穷其中罫兮,如鼠入囊

穷其中罫兮,如鼠入囊

    舒云子正半躺在书房的摇椅上,怀里抱着一只通体纯白的猫。

    猫名叫“小铃铛”,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它从云子还不到三岁时,就陪在她身边长大,如今眼睛里盛着一抹温润的蓝,像是带着慈悲的光。

    小铃铛一如既往的安静,乖巧地伏在她膝头,呼吸轻浅,尾巴缓缓一摆一摆。云子的手指有节奏地顺着它的脊背轻抚,动作专注而温柔,像在抚平一段无法言说的心事。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是一个饱经风霜的男人,肩膀因多年驾驶火车而宽厚,眉宇间却积着说不出的疲惫。他是走南闯北的火车司机,习惯了在风雪和铁轨间奔波,但此刻,他望着女儿的神情,却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与心碎。

    ——他知道,外界都称呼舒云子是“百年难遇的围棋天才”。

    棋界大咖们的赞誉,他都听过;报纸上、电视里,她的名字一次次被提起。作为父亲,他骄傲得快要溢出。

    可在骄傲背后,他的心却一次次被绞紧。

    因为他母亲的亲meimei——云子的姨奶奶,就曾被医生断言“活不过十六岁”。

    五十年前的旧事,最终果然应验:她死在了十六岁的病床上。

    命运残酷得像是一道噩梦般的宿命。

    父亲看着眼前静静撸猫的女儿,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祈祷:

    “愿现代医学能突破命运的牢笼,愿女儿能活下去。”

    他不想让她的人生,也被掐断在那残忍的年龄线上。

    父亲走进来时,手里拎着一个精心挑选的礼物。

    那是一只从历史名城带回来的泰迪熊,据说是产于1920年,距今已有近一个世纪,却依然保存完好——毛发浓密,骨架灵活,仿佛时间未曾真正撼动它。

    父亲将熊小心放在书桌上,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猫,也怕惊扰了这个脆弱却聪慧的孩子:

    “心儿,爸爸这次给你带了个老朋友。”

    阳光从窗外的纱帘漏进来,照在那只百年泰迪熊的毛上,泛起细微的光泽。

    舒云子抬起眼,手里还轻抚着小铃铛,眼中映着那只老熊,神色淡淡,却微微一愣。

    这一瞬间,屋子里宁静得只能听见老猫打鼾的声音。

    舒云子抬眼望着书桌上的泰迪熊。那只来自1920年的老玩偶,毛发依旧浓密,骨架还能灵活摆动,像是被时间格外怜悯着,一直完整地活到了今天。

    她盯了许久,手里还下意识地抚着小铃铛的脊背。指尖微微一顿,喉咙里像被什么轻轻掐住:

    “要是我也能像它一样,活过一百年就好了。”

    父亲的身体僵了一瞬,他努力弯了弯嘴角,像是要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哑着嗓子挤出一句:

    “傻丫头,你肯定能比它更久。等你长大了,哪天不想要它了,就让它替你守着孩子,再守着孙子。”

    声音低哑,像被铁轨碾过,沉重而颤抖。

    可他知道,她听得出破绽。

    男人转过身去,假装在整理行李,眼眶却在那一瞬泛了酸。

    他不敢正面回应那个愿望,因为他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落下。

    书房的气氛还未散尽,电脑上忽然有小窗口震动,是师父打来的视频电话。

    她深吸一口气,点下接通。

    镜头那头出现了一张冷峻的棋士面孔,眉眼锐利,声音清亮,带着一贯的冷意:

    “云子。”

    舒云子轻声应:“师父。”

    视频的画面里,银蟾子扫了一眼她桌上摆开的棋局。黑白子错落,却隐隐失衡。

    “第九十三手,你退了一步。”她的声音干脆,像一把刀切开空气,“你明明可以断角,偏偏选择保守。结果整条大龙被逼入死境。你心不在焉。”

    舒云子指尖轻抚着怀里猫咪的耳背,低声道:

    “我只是……想着别的事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还能活多久。

    银蟾子冷冷盯着她,眼神像要把她心思剖开。

    “棋盘就是你的命。你在棋上动摇,就是拿命开玩笑。”

    舒云子睫毛颤了颤,声音却依旧很轻:“有些念头,比死局还难解。”

    银蟾子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沉默两秒,眼神更深,冷意却带着一种锋利的怜惜。

    “你可以输给天下所有人,但不能先输给自己。”

    她的嗓音清冷而坚定,“收起杂念,把命握在自己手里。听懂了吗?”

    她的嗓音清冷而坚定,像冰雪之下的刀锋:“收起杂念,把命握在自己手里。听懂了吗?”

    话音落下,她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却是吟了几句词赋:

    “迫兼棋岳兮颇弃其装,已下险口兮凿置清坑。

    穷其中罫兮如鼠入囊,收取死卒兮无使相迎。”

    舒云子愣了愣,抬眼望向屏幕。

    银蟾子的嗓音并不急,却带着千钧重压:“虽然当下已经脱离危险的关口,却像是自己挖坑往里跳。小处不舍,反失大局。”

    她的眼神锋锐如钉,像要把舒云子盯透:

    “你该记住,占尽对方中腹,就是让敌人如鼠入袋;收取死卒,不要给它复活的机会。棋如此,命亦如此。”

    屏幕那端,空气沉得像要压碎人的胸腔。

    舒云子手放在小铃铛的脊背上,喉咙滚了几下,才轻轻应了一声:

    “……是。”

    视频挂断,屏幕暗下。书房里只剩棋盘上的黑白子静静躺着,和小铃铛在她腿上发出的低低呼噜声。

    舒云子低声默念着师父方才的话:

    “迫兼棋岳兮颇弃其装……收取死卒兮无使相迎。”

    眼神一寸寸暗下去,她的人生,不就是那条被逼入死境的大龙吗?

    身体像是先天就被挖了一个坑,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数倍心力,稍有不慎,就会被推入死局。再怎么挣扎,再怎么护子,也始终有一圈冰冷的白子将她围困。

    指尖捏着黑子的力道忽然加重,直到掌心生疼。

    记忆被撕开一道口子。她忽然想起自己四岁那一年,病床边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她扎着针,手背肿得圆鼓鼓的,还输着葡萄糖,虚弱地靠在母亲肩头。

    就在那天,她遇见了银蟾子。

    那时银蟾子不过四十出头,带着一个还未成年的少年——霍光,正在儿科候诊。

    她记得清楚,那天霍光穿着宽大的白T恤,眼神青涩而倔强,手里抱着棋盘,坐在走廊长椅上自顾自地下棋。

    棋子在木盘上“嗒、嗒”作响,清脆入耳。

    舒云子就那样被吸引住了,小小的身体慢吞吞地凑过去,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棋盘。

    霍光抬头,看见是个挂着针的小女孩,愣了下,却还是挪开身边的位置。

    “你看得懂吗?”他随口问。

    她没说话,只是小小的手指伸出去,在棋盘角落里轻轻放下一枚黑子。

    动作笨拙,却毫不犹豫。霍光盯着棋盘,有点不敢相信。那枚小小的黑子,正好落在他一路“虎口”的要点。十七岁的他下棋已经颇有造诣,眼前这个四岁的小女孩却在无声间,一步把他的白子大龙封住了退路。

    “你……你为什么要下这里?”霍光忍不住问。

    小女孩没急着答,只是歪了歪头,病白的小手又往棋盘上一点:“因为你这里——已经没气了呀。”

    她指着白子的腹地,奶声奶气地补了一句:“如果我不下这里,你就能逃出去。可我下了……你就会被吃掉。”

    霍光怔了怔,脸有些红。他刚才还以为她只是瞎摆,可她看得分明。

    银蟾子此时走近,俯身一眼望去。那一瞬,她眼神骤然一亮。

    “……是劫材。”她低声喃喃,四岁的孩子,不可能懂“劫”的复杂变化,可她下的这一手——恰恰踩在了劫争的根子上。那是棋感直觉才能抵达的高度。

    她抬起头,看着小女孩,声音冷厉,却压不住一丝震动:

    “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

    小女孩儿抬眸,眼睛亮亮的,嗓音还带着奶气:

    “就是……把他关在里面。”

    银蟾子沉默两秒,忽然笑了一下,笑意锋利得近乎冷冽。

    “关住对手,就是掌握了生死。”

    她定定盯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心底已经明白:

    ——这不是普通的直觉,而是棋感的天赋。

    别人学三年、五年,才能懂的“攻防要点”,她只看了一会儿,就能在关键处精准落子。

    想到这里,银蟾子下了一个决定,她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愣了下,小声道:“……舒心。”

    银蟾子喃喃:“你是要执黑的啊。”

    霍光有些慌张:“师父,她只是随便……”

    “闭嘴。”银蟾子冷冷打断,眼睛像刀锋一样亮。

    她直起身,盯着这个小女孩,声音森然清晰:

    “从今天起,你要跟我下棋。”

    银蟾子站在棋盘前,目光锐利如刃。

    那枚黑子静静落在要点上,像是一颗无声的钉子,把整个局势都定死。她忽然意识到——这孩子根本不是在照葫芦画瓢。

    四岁的小手笨拙,却带着一种惊人的执拗。

    她要先下。她一定要用自己的一子,把局面扳到自己的节奏里。

    银蟾子心口一震。

    那是一种要“先手”、要抢局面的欲望。她不像个孩子,倒像是天生的将军,哪怕弱小、哪怕病态,也要先落下一子,宣告主场。

    银蟾子盯着她,心中无声喃喃:

    ——她是要用棋子来证明,自己有活下去的资格。

    儿科走廊的白光,针管里的药水,棋盘上的黑白。

    云子看见四岁时的自己,病怯怯地执着一枚黑子,堵住少年霍光的去路;看见银蟾子停步,目光冷锐得像刀,又在一瞬间透出一种震惊的怜惜。

    记忆里那一刻仿佛被烙进心底,成了她此生的起点。

    云子抿紧嘴角,重新把棋谱铺开。一局,又一局。

    手指微微颤抖,额上渗出薄汗,喉咙里隐隐有咳意。可她没有停,黑子一枚一枚落下,像是在向命运宣战。

    她要收起杂念,不许先输给自己。

    夜色渐深,书房里只剩棋子的脆响。终于,云子的指尖一顿,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小铃铛早已蜷在一旁,尾巴轻轻拍着,仿佛在替她守夜。

    她疲倦不堪,靠在书房的软榻上,抱着猫,棋谱散落在膝上。昏黄的灯光罩着她安静的眉眼。

    不知不觉间,呼吸渐稳,她沉沉睡去。像是终于在无数败局与死局里,寻到了一刻短暂的安宁。

    此刻的江泊野,远没有舒云子那么平静。

    楼下的客厅乱成一锅粥,简直像开了堂会。

    邱婉学的是青衣,本该娴静温婉,可这会儿却扯着嗓子像个刀马旦,手指直戳着楼上方向,骂得唾沫横飞:“我今天就要个说法!我凭什么偷偷摸摸?!我跟了江垂云这么多年,难道就见不得光吗?!”

    董令仪靠在沙发上,穿着丝质家居服,姿态慵懒,嘴角笑得一脸阴阳怪气。那笑容看似云淡风轻,却每个字都暗含刀锋:“哟,这不是我们邱老师么?青衣学了十几年,台风没学会几分,倒是吵架的劲头比唱戏还像模像样。”

    “你——!”邱婉气得半抖,嗓音劈开了,青衣嗓子硬生生唱成了花旦腔。

    董令仪慢条斯理地抿一口茶,语气里全是讥讽:“我倒要看看,你在我家撒野,是唱哪出?《霸王别姬》还是《大闹天宫》?啧,怪不得江垂云迟迟不回来,原来是怕看你下不来台。”

    两个人唇枪舌剑,言语间火星四溅,比戏台上的折子戏还要热闹。

    江泊野站在楼梯拐角,背着球拍,神情冷硬。吵闹声一阵阵往上扑,像火舌舔进耳朵。

    他没吭声,手指却收紧了拍柄。

    这是他的家,一个本该温暖的地方。可此刻却像个舞台,满是虚伪的台词和刺耳的争斗。

    董令仪慢悠悠地搁下茶杯,咳了一声,笑容依旧阴阳怪气,却透出几分倦怠:

    “邱老师,你要真有本事,还是去公司里堵江垂云吧。他这几年哪有心思回家?你在这里闹得再凶,也只能吵我一个耳根子清净。”

    她抬手拨了拨鬓发,声音缓了几分,却更像刀刃压在骨子里:“说句实话,不是我故意不让你进来。江垂云啊……这人我自己都快守不住了。”

    话音一落,空气里顿时多了一层诡异的沉默。

    邱婉怔了一下,眼里的泼辣被撕开一个口子,露出一瞬间的慌。可她很快又尖着嗓子叫起来:“你少来这套!不管他现在在哪儿,他答应过要给我一个名分!”

    董令仪只是笑,眼角带着嘲弄:“名分?呵,你真信男人的承诺?他没给过你,也没真给过我。”

    楼梯拐角的江泊野听得清清楚楚,指尖攥紧球拍,心底一阵窒闷。他忽然觉得,整个家就像一张快要散掉的旧网,随便哪条线一断,整张网就会塌下来。

    江泊野指尖扣紧球拍,指节泛白。楼下茶盏碰撞、嗓音尖利,董令仪与邱婉一唱一和,活脱脱一出廉价的“正宫斗小妾”。

    空气里全是火药味,却不是炸裂的,而是像一间老屋里积了半世纪的霉气,闷得人透不过气。

    他靠在楼梯扶手,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呼吸忽然变得艰难。

    ——这究竟是哪个年代?

    他是新中国土生土长的少年,南徽中学的网球苗子,教练口中未来国家队的希望。

    可在自家楼梯口听着这一出,他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错位感:

    自己不是十六岁的运动员,而是民国里某个随时准备去留洋的“江公子”。书桌上摊着英文原版书,球拍换成西洋乐器,晚上也许会出现在哪个舞厅,被五光十色的霓虹勾了魂。

    ——荒唐又可笑。

    他偏过头,额发被风扇吹得凌乱。心脏像被人无情地揪了一下。

    三个强大、耀眼的少女正在全校面前“追逐”他,像是旗帜、像是刀锋;而楼下这两位女人的撕扯,又像从旧社会延续下来的荒诞闹剧。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符号”。一个被投射、被争抢、被强加意义的符号。

    江泊野猛地攥紧手腕上的护腕,指尖在汗水里发凉。

    他只想逃开,哪怕只有一口自由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