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月篇.19
曉月篇.19
葉凡的呼吸聲在身邊漸漸平穩,他緊緊抱著她,彷彿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寶,為剛剛的失控而感到無盡的懊悔與後怕。 楚曉月卻一點睡意都沒有。 她睜著眼,任由葉凡的體溫傳染自己,但那溫暖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無法真正進入她的身體。 她緩緩地、小心地,從葉凡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他動了一下,嘟囔著她的名字,卻沒有醒來。 赤裸的腳踩在冰涼的木地板上,沒有一絲寒意。她走到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的夜色。 腦中,那塊剛剛解鎖的記憶碎片,像一部自動播放的電影,開始閃爍。 畫面很模糊,聲音也聽不真切。 她看見一個小小的女孩,大概只有五六歲的樣子,穿著漂亮的公主裙,正坐在一個大大的書房裡。 一個男人坐在書桌後,溫柔地教她寫字。男人很年輕,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氣質斯文,眉眼間帶著寵溺的笑。 「爸爸,『宸』字怎麼寫?」小女孩的聲音軟糯。 男人笑著,握住她小小的手,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下那個字。 「這樣寫,曉月。這個字,是爸爸名字裡的字,也是……妳名字裡的月字旁邊,住著的房子。」 「曉月住在宸哥哥的屋子裡,永遠都不許跑掉哦。」 畫面戛然而止。 楚曉月的身體猛地一顫,她伸出手,按在冰冷的玻璃上,試圖藉此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原來……原來是這樣。 宸哥哥。 不是李宸教授,不是那個冷漠殘酷的監護人,而是她童年時,會溫柔地教她寫字,說她是他屋子裡的月亮的……宸哥哥。 記憶的洪流奔湧而來,那些被刻意遺忘的、屬於過去的溫柔碎片,和此刻滿身的污穢與屈辱,形成了最殘酷的對比。 就在這時,房門的把手,傳來了「咔噠」一聲輕響。 是鎖匙被插入的聲音。 楚曉月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彷彿在瞬間凝固。 葉凡還在床上熟睡。 而這間別墅,除了她和葉凡,只有一個人,有這間房間的鎖匙。 門,被緩緩推開了。 門被推開,走廊的光線斜斜地照進來,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光帶。 李宸就站在那道光與暗的交界處。 他身上還穿著白天的襯衫,領帶微鬆,神情卻沒有一絲奔波的疲憊。他的目光沒有在床上熟睡的葉凡身上停留哪怕一秒,而是直接、準確地落在了窗邊赤裸著身體的楚曉月身上。 他看著她,看了很久。 那種眼神,不是震驚,不是憤怒,也不是嫉妒。 而是一種……審視。像是在欣賞一件終於按照自己預期,完成了最後一道工序的藝術品。 楚曉月僵住了,像一尊被獵人盯上的雕像,渾身冰冷,連大腦都停止了運轉。她做了一切想引起他反應的事,卻從未想過會是這樣一種場景。 然後,他笑了。 那不是諷刺的冷笑,也不是殘酷的嗤笑。 而是一個極淺、卻無比真切的,帶著讚許意味的微笑。 那個笑容,像一把最鋒利的淬毒匕首,輕易地刺穿了楚曉月所有的防備和自暴自棄,直達她最柔軟的內心。 他緩緩地朝她走來,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卻每一步都踩在楚曉月的心跳上。 他走到她面前,沒有碰她,只是低頭,目光從她蒼白的臉,滑到她脖子上曖昧的痕跡,再到她還帶著淚痕和紅腫的雙腿。 「看來,妳學會了。」 他的聲音很柔,像情人間的呢喃,卻讓楚曉月遍體生寒。 「學會了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壞女孩。」 他伸出手,卻不是觸碰她的身體,而是用指尖,輕輕拂去了她臉頰上的一縷亂髮。 「做得很好,曉月。」 「爸爸很滿意。」 那個熟悉的、曾經讓她感到無比溫暖的稱呼,在此刻從他口中說出,卻變成了一道無處可逃的、最惡毒的詛咒。 楚曉月的眼眶瞬間紅了,但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 她終於明白。 這一切都是他的佈局。 從他宣布訂婚,到她的出逃,再到葉凡的出現,甚至她剛剛的自甘墮落……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以為自己在玩火,卻不知道,她自己,就是那盆被精心準備好的火。而他,只是站在一旁,欣賞著她如何被燃燒殆盡。 李宸那句「爸爸很滿意」像一道魔咒,將楚曉月所有的思緒、所有感覺全都凍結了。 她迷惘了。 徹底地,完全地,不知道該怎麼做。 反抗嗎?她用最激烈的方式反抗過,結果只是滿足了他的預期。 哭泣嗎?眼淚只會讓他覺得更有趣。 屈服嗎?他已經用最殘酷的方式告訴她,他嫌她髒。 求饒嗎?她從來就沒有在他面前得到過真正的憐憫。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像被重啟過的電腦,只剩下最底層的運行程序。她赤身裸體地站在那裡,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羞恥,只感到一種巨大的、被抽空靈魂的茫然。 李宸似乎很滿意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收回手,轉身看了一眼床上終於被驚動、正睜著迷茫眼睛的葉凡。 「穿好衣服,到我書房來。」 他丟下這句話,語氣平靜得像是在吩咐下人。 然後,他轉身離開,自始至終,沒有再對葉凡說一個字,也沒有再對楚曉月多看一眼。 房門被他輕輕帶上,但沒有鎖。 他好像在說,這扇門,妳自己決定要不要走過來。 床上,葉凡終於完全清醒了。他看著赤裸的楚曉月,又看著緊閉的房門,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他想要下床,想衝過去質問,但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剛剛的溫存和愧疚,在李宸出現的那一刻,全都被碾碎成了無邊的恐懼。 楚曉月依舊站在原地,像個沒有靈魂的娃娃。 她聽從了命令。 機械地,她彎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慢慢穿上。每穿上一件,就彷彿給自己多套上了一層枷鎖。 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聽他的話。 她只是……迷惘了。 不知道該走向哪裡,也不知道除了走向他,自己還能去哪裡。 穿好衣服後,她最後看了一眼床上面如死灰的葉凡,然後轉身,走向那扇通往書房的、決定她命運的門。 楚曉月走在通往書房的長廊上,雙腳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虛浮。 別墅裡安靜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裡回響,每一聲都像是敲在心臟上的喪鐘。 書房的門虛掩著,一道溫暖的黃光從門縫裡透出來。 她推開門。 李宸正坐在書桌後,手里端著一杯紅酒,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書桌上很整潔,只有一個相框,背對著門,看不清裡面是誰。 他沒有回頭,彷彿早就料到她會在這個時候走進來。 「過來。」 他說,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 楚曉月順從地走到書桌前,停下腳步,低著頭,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罪人。 「抬起頭,看我。」 她緩緩抬起眼,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目光。那裡面沒有慾望,沒有憤怒,只有一片平靜的、居高臨下的掌控。 「葉凡呢?」 「他……在房間裡。」她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 李宸輕笑一聲,搖了搖酒杯,看著暗紅色的酒液在杯壁上劃出優美的弧線。 「一個不該碰不屬於自己東西的小偷,妳覺得,我該怎麼處置他?」 楚曉月的身體猛地一僵。 不該碰的……東西。 原來在他眼裡,葉凡連一個被視為情敵的資格都沒有,只是一個不小心碰臟了他所有物的賊。 「不……」她下意識地想為葉凡辯解,話到了嘴邊卻發不出聲音。她算什麼?她有什麼資格為他求情? 「妳想說不?」李宸的目光終於有了一絲變化,那是一種洞察一切的了然,「曉月,妳是不是忘了?當妳主動去夜店,主動引誘他,主動把他帶回妳的房間時,妳就已經把刀遞到了我的手裡。」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繞過書桌,走到她面前。 他比她高出一個頭,投下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 「妳以為妳在玩弄他,在報復我,對不對?」 他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輕輕拂過她的嘴唇,就像之前在房間裡一樣。 「可憐的曉月,妳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妳不是玩家,妳從來都只是……遊戲本身。」 那聲尖叫像一道裂痕,劃破了書房裡死寂的平靜。 李宸的動作停頓了片刻,他低頭看著眼前這個終於爆發的、眼眶通紅的女孩,臉上沒有任何預期的驚訝,反而是一種近乎溫和的……縱容。 「對,是我的錯。」 他輕聲說,聲音裡甚至帶著一絲贊同的嘆息。 這個回答讓楚曉月所有的力氣都像被抽空了,她準備好的所有更尖銳的詞語,所有更歇斯底里的情緒,全都卡在了喉嚨裡。她預想中的爭吵、否認、甚至是更殘酷的羞辱,都沒有發生。 「是我沒教好妳,」李宸的聲音繼續響起,他伸出手,輕輕撫上她因為激動而顫抖的肩膀,動作溫柔得像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才讓妳用這種……這麼笨拙的方式,來證明自己還有被愛的價值。」 他的話語像淬了蜜的毒藥,每一個字都溫柔,卻每一個字都將她推入更深的絕望。 「妳以為,用別人的髒水來弄髒自己,我就會心疼,就會嫉妒,就會像妳想要的那樣碰妳?」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將她那點可憐的、自以為是的計謀攤開在陽光下,讓它無處遁形。 「曉月,妳錯了。」 他雙手捧住她的臉,強迫她看進自己的眼睛。那雙深淵般的眸子裡,倒映著她蒼白而驚恐的臉。 「我不碰妳,不是因為妳髒。」 他靠得很近,溫熱的呼吸噴在她的唇上。 「是因為,我要妳親口承認,妳需要我。」 「不是需要葉凡,不是需要任何男人。」 「是妳,楚曉月,需要我,李宸。」 「像需要空氣一樣需要我。」 「到那個時候,」他的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唇瓣,聲音低沉得彷彿來自地獄,「我或許會考慮……要不要再要回這件被我嫌棄過的,專屬於我的玩具。」 那句「玩具」的稱呼,像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楚曉月緊繃的神經。 但她的反應不是崩潰,而是一種死寂般的平靜。 她不再掙扎,不再尖叫,只是任由李宸捧著她的臉,空洞的眼神直直地看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 她笑了。 那是一個極淡、極淒涼的笑容,帶著瀕死的絕望。 「玩具……」 她輕聲重複著這個詞,聲音輕得像一縷青煙。 李宸的心猛地一揪。 他設想過她所有的反應——哭泣、求饒、憎恨、或是徹底瘋狂。但他從未想過,她會是這樣一種……全然放棄的、破碎的美感。 這不是他要的。 他要的不是一個被擰斷了脖子的玩偶,他要的是那個會生氣、會笑、會對他笑、會在他懷裡撒嬌的曉月。他要她回到以前,回到那個他一手塑造的、完美屬於他的、月亮一樣的女孩。 內心的激濤洶湧,但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動搖。他慢慢地、極具耐心地,鬆開了捧著她臉的手。 「看來妳還不明白。」 他轉身走回書桌後,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小巧的、雕刻著精美花紋的木盒,放在桌上,輕輕推到她面前。 楚曉月麻木地看著那個盒子,沒有任何反應。 「打開它。」 李宸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溫和,彷彿剛才那場撕裂靈魂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楚曉月猶豫了幾秒,還是伸出顫抖的手,打開了盒子。 盒子裡沒有珠寶,沒有錢,只有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穿著公主裙,正仰著頭,對著一個年輕男人笑得燦爛。那個男人戴著金絲眼鏡,正溫柔地握著她的小手,在紙上寫字。 背景,是這間書房。 是剛剛在她腦海中閃回過的記憶碎片。 「這是妳。」 李宸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溫柔得能將人的骨頭都浸軟。 「這也是我。」 「曉月,我們可以回去的。」 「回到那個時候。」 「忘掉葉凡,忘掉所有的一切,妳只要像照片上一樣,乖乖地待在我身邊,做回我的月亮,好嗎?」 他的語氣溫柔得像在哄騙一個受驚的孩子,但每一個字,都是一道無形的枷鎖,要將她永遠地鎖在這個名為「過去」的牢籠裡。 那一聲「爸爸」,破碎、沙啞,帶著絕望的哭腔,像一根生鏽的針,狠狠扎進了李宸的心臟最深處。 成功了。 他聽到了。他聽到了他最想聽到的聲音。 那不是帶著依戀的、甜甜的呼喚,而是一種被徹底擊潰後,最後的、唯一的求救信號。 一陣狂喜的戰慄從李宸的脊椎一路竄上天靈蓋,幾乎讓他控制不住臉上的表情。但他忍住了。他不能嚇到她,不能讓這隻剛剛被折斷翅膀的小鳥,再有一絲一毫的掙扎。 他緩步上前,從她手中接過那個木盒,輕輕合上,放回抽屜。然後,他用最溫柔的力道,將她僵硬的身體攬進懷裡。 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真正擁抱她。 懷裡的身體冰冷而僵硬,沒有一絲回應,像一具沒有靈魂的娃娃。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沒有推開他。 「嗯……我在這裡。」 他低下頭,聲音壓得極低,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耳際,帶著安撫和不容置喙的掌控力。 「曉月不怕。」 「所有不好的事情,都結束了。」 他的一隻手輕輕撫著她的後背,另一隻手卻緊緊扣住她的腰,彷彿在確認一樣,用力地將她往自己心口上按。 「以後,誰都不能再碰妳。」 「妳是我的。」 他感覺到懷裡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那不是因為溫暖,而是因為恐懼。 他喜歡這種恐懼。 這種完全被他掌控的、無處可逃的恐懼。 「來,」他鬆開她,牽起她冰冷的手,那隻手顫抖著,卻沒有掙脫,「我們回去。妳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他牽著她,像牽著一個迷路的孩子,走出了這間佈滿記憶與罪惡的書房,走向那個被他安排好的、永遠也無法逃脫的「家」。 腳步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悄無聲息。 楚曉月感覺自己像一片羽毛,被一陣看不見的風裹挾著,向前漂浮。 李宸牽著她的手,那隻手溫暖而乾燥,力道不大,卻像一把無形的鐐銬,鎖住了她所有的退路。 她的世界變得好窄。 葉凡臉上的痛苦與驚恐,林薇焦急的呼喊,柳若霜帶著刺的笑語……所有這些,都像被一塊巨大的橡皮擦乾淨的鉛筆印,迅速褪色、模糊,最後消失不見。 腦子裡空了,只剩下被牽著的那隻手傳來的,獨一無二的體溫。 他們走過熟悉的走廊,牆上掛著的畫,桌上擺著的花,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看不真切,也觸碰不到。 他把她帶回了她的臥室。 那個他親手為她佈置的、公主房一樣的房間。巨大的落地窗外,夜色深沉,星光黯淡。 李宸鬆開手,轉身從衣櫃裡拿出一件她最熟悉的、質地柔軟的真絲睡裙。 那是他以前為她買的很多件中的一件。 「換上它。」 他把睡裙遞到她面前,語氣溫柔,卻不帶任何商量的餘地。 楚曉月沒有動,只是空洞地看著那件衣服。 李宸也不著急,他就那麼靜靜地等著,目光沉靜而專注,彷彿在欣赏一件即將完工的藝術品。 他知道,她會穿的。 因為在這個被隔離的、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裡,她沒有別的選擇。 過了許久,楚曉月終於有了動作。 她伸出顫抖的手,接過那件睡裙,然後機械地、緩慢地,轉身走進了浴室。 水聲傳來,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李宸站在房間中央,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極度滿意的笑容。 他的月亮,終於要回家了。